在意书决定推开门的那一刻,刚才还对他们十分礼貌的妇人突然发难,拿起手中的凳子向意书砸去。
意书来不及反应,南宫芍手速比那妇人更快,抢先挡了下来。
小大夫手中拿着一把用来给病人切皮挫骨的手术刀,不知道他哪里来的那么大力气,直接把那木凳砍断。两声巨响,木凳裂为两半落在了地上。
那妇人挽着高髻,可意书偏偏从她那神态里看出来几分披头散发青面獠牙来。妇人不管不顾拿起手边的东西向他们砸去,一旁的小孩哇哇大哭,妇人将家里晒鱼的架子直接向意书和南宫芍身上推去,而后大叫着拿起水缸盖子砸来,瓷实的盖子落在地上,边缘摔得粉碎。
南宫芍闪现一般,意书连忙自己找了个较为安全的墙角躲好。系统还在她的脑内尖叫,同小孩的哭声混在一起,吵得意书头都快裂开了。
趁着南宫芍牵制这位突然对他们发难的妇人,意书趁机去看南宫芍刚刚画的那幅画。她没想到这位医生世家出身的人居然还有艺术细胞。
纸上的画似是元四家那般着重水墨。雅洁淡逸,几笔勾勒出群山和围绕群山的湖,山水并不苍茫,上色沉静透彻。在这山水环绕之中,有一座高塔耸立在画面的左侧。
南宫芍没有继续用水墨画的方式上色,而是用了其他鲜亮颜色来突出这座高塔。高塔的画风与周围磅礴大气的水墨毫不相同。他细细勾勒了塔上的四角檐壁,小窗玲珑,楼台雕梁。意书盯着那塔看了两秒,而后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这一下吓得意书差点跳起来,她赶忙回头,只见南宫芍已经绑好袖子和裤脚,一副准备大干一场的样子。
“我胆子很小的,不要从背后吓我。”意书皱了皱眉,她看见那位妇人已经被南宫芍放倒在地,而小孩正被南宫芍背在背上。
见意书疑惑的眼神投向他的后背,南宫芍解释道:“哄小孩睡觉呢,一会就放下。”
意书不置可否,用手指了指他晒得那张画:“那个塔是什么?”
“那是个楼。”南宫芍耐心道,“我画的很差吗?”
这虽然是个问句,但不知为何意书听出来一种“你敢说我画的差我就把你脑子摁在宣纸堆里”的感觉。
“没有没有,”意书赶紧摇头,“我只是不懂,我不会画画,没学过没见过。但是我还是觉得……”她犹豫了一下,“这是个塔。”
南宫芍同意书见过的所有世家弟子都一样,对人不冷不热,礼数周全但不过分热情。平日里每个称呼和用语都让人舒心,但在试探人的时候又不掩锋芒。
她同南宫芍这些天来都相处得很愉快。方负雪多少沾点霸道总裁的气息,身为将领还喜欢喊口号做演讲。但南宫芍却是十分内敛,每日除了笑意盈盈就是和风细雨。
这是意书第一次看到南宫芍其他的表情,后者的两条眉毛都快飞到头发里去了:“这是个塔?”
“楼,”意书改口,“楼。但是不重要,你搞定了那个女人,咱俩赶紧去救方负雪。”
南宫芍斜着眼睛看她:“那是骊珠楼。”
“什么!”意书不满道,她重新回头看了好几眼南宫芍画的那个“塔”到底是个什么玩意,“你这画的是骊珠楼?你是不是没去过骊珠楼?你问问碧云洲的人这是不是骊珠楼,我是病人,不是瞎子。”
南宫芍一时语塞:“我……确实没去过。”
他赶在意书吐槽之前打开了院门,一溜烟窜到门后面,只露出头来:“走啊,去救殿下。”
意书仰头翻了个白眼。
她走出院子后,南宫芍已经跑出去了十多米,方向同县衙相反,他去的是海边。意书一开始还心有疑惑,而后想起那副画上画的所谓的“骊珠楼”。她恍然大悟,跟着对方想海边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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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方负雪的人生经历里,不缺乏被自己人的鲜血喷了满身的经验。
下一秒他便翻身往后,一只手抡出掌心里的钩锁勾住身后的柱子,把自己身子往回拉了好几尺。而后从腰内摸出来几枚梅花镖,天女散花般向人群扔去。
他手法又稳又准,要扑上来往他身上捅几个窟窿的人倒下一批,方负雪大喊道:“诸位听我一言!”
话音未落,那个沙哑低沉的声音咆哮道:“杀无赦!今日皇帝老儿来了也是杀无赦!”
方负雪再次向后退步。一把银钩扣在房柱上,绳子上的另一把向外扔去,勾在了院门处。现在他同这群暴民之间被隔开了一道绳子。方负雪再次喊道:“诸位听我一言!天子在上,国有国法,我乃当朝二皇子齐王殿下!来此地是为了体察民情,转达圣意!难道诸位连圣意也要违抗吗?”
他还想靠话疗这一套缓解局势,显然已晚。流民之所以好被控制是因为无组织无纪律。现在他们有了出头的人,有人下达命令,把这把火拱起来,他人之语便无法轻易改变有组织的人要做的事情。
方负雪甚至没有时间去察看其他人的状况,他一跃上前,几剑荡开那些粗粝武器的攻击,同他的兄弟们站在一起厮杀。有些人高声喊着“殿下快走”,喊到第六声的时候,方负雪已经听不到那个耳熟的声线了。
他挨了很多拳打脚踢。那些人并没有拿着切肉的刀和捕鱼的叉往他身上捅去,只是拼命用数量优势来抹平实力差距。他眼前能看到自己贴身侍卫的剑光凌厉到有些绚烂,像是太阳余晖落在上面,也像是蓬勃爆发的火山灰被一场大雪掩盖之后,从冰面下透出来的深红颜色。
方负雪没有扶着腰咳嗽的机会。他全身都疼,只是没有受到很大的伤。这群人想先杀光他周围的人然后活捉他——无论是哪一项,方负雪都不会让他们得偿所愿。
他想起自己最接近死亡的一次。三千轻骑深入敌军大营,天上飘着大雪,他上了对方的圈套,太过深入敌军营地。周围喊杀声震天,冰天雪地之下马蹄一滑就可能会死人。
那个时候……那个时候……他是怎么应对的来着?
如果意书能听到他这番描述,会告诉他这就是传说中人快要死的时候会经历的走马灯。
方负雪眼前是万花筒一般的碎片颜色,他听见自己出生起的遥远哭声,他的妈妈正温言软语安慰着他,那怀抱温柔缱隽;而后是他第一次穿上身为亲王的衣服,他的皇兄站在不远处,表情似笑非笑。
在这一切之后,方负雪看到了意书。
他其实没认出来那是意书,在一开始。意书那颗红的透亮的朱砂痣不见了,额头光洁,她手中好像举着什么东西。
然后意书松开了手。
只听一阵噼里啪啦作响,像是琉璃一样的东西滚了一地。那些圆滚滚的东西还在往下掉落,如同下雨一样,只是比雨砸在身上更痛。方负雪挥剑砍断了前面那人的砍刀,而后一脚踹开往后撤步。还有体力继续拼杀的侍从们也都往后撤去,同时包围他们的暴民们也都停下手来,双方阵营之间出现了一条明显的通道。
也像是不可跨越的裂谷。
在他们的面前是满地的珠子,从天然白到晶莹粉到泛着金黄色光芒的珍珠,应有尽有,形状大小各异。
方负雪看到意书有些艰难地坐在县衙的房顶上,他看不到那颗朱砂痣,意书满头乌发在风中起舞,让人看不清她的面容。
但方负雪知道那就是意书。
意书心里没那么多感慨,她只是很遗憾没法在刮大风的地方耍酷,尽管她很想,但是身体条件不允许。
方负雪如果知道她这个时候还在想自己的头发为什么被风吹起来那么乱而不是像电视剧里那么帅,一定会当场气死。
“大家都是生活在海边的,”意书微笑着说道,面庞隐藏在乱发之后,“应该明白这珍珠如果沾了油污后,再用清水洗过,便会发黄变色,变得廉价吧?”
她指了指海边的方向:“救一下啊,不然一会就拿水淹了。”
她话音刚落,只见刚才双目狰红的人群急忙退去,好像贬值的不是珍珠而是方负雪一样。人群向外拥挤,意书在房顶上爬。
书中这炮灰的身子板实在是太羸弱,意书实在是没法站在那上面发表讲话。她小心翼翼地踩着砖瓦往下走,听见方负雪在下面大喊:“跳下来!”
“你没有别的要问我吗?”意书用劲全力喊道。
“快下来!”方负雪语气里全是焦急,“我接住你,你不会摔到的。”
意书露出他们再次重逢以来的第一个微笑:“不许怪南宫小医生,他是担心你……”她戛然而止,没再讲下去
而后她纵深一跃,像那日去救方负雪一样等不及,跳下地窖。
方负雪拖着浑身疲惫,脸上满是青紫,伸开双臂接住了那个正正跳到他怀中的十分轻盈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