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街道积着水洼,车辆飞驰来往,扑满灰尘的轮胎重重碾压进水里,迅速滚动地经过广场地面,留下一串串湿漉漉的水痕。


    这里是殡仪馆,洛白棠正坐在广场旗杆后面。


    广场临近草坪,周围有几棵参天大树,不远处有一个垃圾桶,堆满塑料口袋和空饮料瓶,显然打扫人员下班后,它又被人迅速地塞满垃圾。在它旁边,是一条铺着方形石砖的小路,就嵌在草坪里。小路尽头亮着白炽灯,在黑夜里十分显眼,洛白棠刚从那里过来,她知道白炽灯下有一家小卖部。


    小卖部不大,但五脏俱全。产品应有尽有,价格虚高,洛白棠没挑多久,拿了一个面包和一瓶矿泉水,结账时,钱正好搁在电话机旁边。老板瞅着电视,瞄了两眼柜台,他拿过钱,又从手边糖罐里摸出两颗泡泡糖,“没零钱了,只能用这个抵。”


    洛白棠:“……”


    鉴于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她停顿了一下,先是看了两眼老板,在后者理直气壮的眼神里,她不得不咽下多余的话。或许这在普通人眼里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她可以选择离开这家店,换一家更有规矩点的商超。但理智告诉她,这里是殡仪馆广场,她没有太多选择来填饱她的肚子。


    洛白棠略有些无奈地收起那两颗泡泡糖。她安慰着自己,好吧,这或许是她今晚的饭后甜点。


    她在广场旗杆后面找到了一个座位。塑料椅上飘着广告纸,她扫开垃圾,吸口气坐在上面。


    很难想象,一天之前,她的意识还停留在五年前。作为一个贵妇,她出门前还在对巴黎时装周评头论足,电话那头,她的塑料姐妹花半讽半笑,用一汤匙的感情,直言她丈夫最近又在发疯,投行界大半脸色发绿,再这么下去就快跟他们持续下跌的股票一个色了。


    一天过后,莫名其妙重生在五年后。她缩在黑夜里的广场角落,就着冰冷的水,吞咽甜腻过头的劣质面包。从医院到殡仪馆,她实在累得够呛,现在吹了几小时冷风,正排队等待一个能焚烧尸体的火化炉。


    医院太平间不能存放尸体太久。考虑到洛白的特殊情况,医院方面人文关怀,帮忙联系了殡仪馆。大概是今天出殡的人实在太多,洛白棠在太平间门外等到五点钟,殡仪馆接送师傅才开着一辆面包车姗姗来迟。


    然后,殡仪馆。同样是排队、缴费、等候。


    洛白棠肚子有些饱了,她放下还剩小半的面包,那里面充满工业果酱,是香精色素的味道。她在冷风中抱着手臂,仰头看了会儿天空。下了一天的雨,夜色并不算明朗。黑蒙蒙的,流云遮掩了月牙,只余淡淡的月亮光辉。


    刨除下午缴纳的医用费,还有刚过不久的火化费用,她全身上下加起来不超过五张毛爷爷。也就是说,刚刚失去最后一位监护人,她这个未成年没有收入来源,即将面临身无分文的窘境。


    饿肯定是不会饿死的。


    在身上的钱用光之前,她会解决这个问题。


    洛白棠抿了抿唇,那股工业糖精的味道还残留在她嘴角。她不做迟疑,卷起面包袋,快步走到垃圾桶旁塞了进去。


    然后,她穿过石砖小路,又回到了白炽灯下,那个很会做生意的小卖部。


    老板显然认出来她,皱高了眉头,“还要买点什么?”


    洛白棠指了指电话机:“我要打个电话。这能打通吧?”说着,她眼睛瞄向门口悬挂的纸箱板,上面用红色水彩笔写了两个大大的“电话”。


    老板:“当然,没有问题。五毛钱一次,每分钟八毛钱。”


    洛白棠:“我打110。”


    老板:“……”


    老板抖了一下。他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目光有些凶恶地盯着她,“你打110做什么?我们可没有干违法乱纪的事!你就算是打110,民警同志过来了,也不会把我……”


    洛白棠:“停——停一下!我只是借用公共电话,跟你们无关!”


    小卖部里还有其他客人,这会儿都停下手上的事朝这边望过来。洛白棠当然不会在没有人的情况下去触怒一个成年男性。她很有自知之明地从口袋里掏出东西,在老板怀疑的目光中,将它们放在电话机旁。


    是两颗泡泡糖。


    洛白棠:“你之前找的零钱,我现在用来打一次电话,不过分吧?”


    老板:“……”


    旁观的客人们发出几声低笑,老板窘迫地打开杯子,他喝了一大口茶,然后呸了口茶叶,语气分外不快地说:“打打打。”


    洛白棠没报过警。以前家里有什么事都不会落在她手上。


    准确来说,一件大不过天的事,家里七八个管家会处理好,从生活管家到总管,他们总能面面俱到。而一件能大过天的事,则会准确无误地呈递到她丈夫的书桌上。


    当然,如果事态紧急,联系不上她丈夫,那几位随行秘书会选择先行处理一部分。这些青年才俊有不逊于丈夫的优秀能力,皆来自于斯坦福商学院或耶鲁法学院。他们是典型的家主党,忠于这位年轻的掌权人。


    所以在接通电话后,接线员询问家庭住址时,洛白棠显而易见地卡壳了。


    接线员:“您好,是不方便接听电话吗?请问您现在身边是否有危险呢?”


    洛白棠打断她的话:“不,没有。我现在在殡仪馆广场,并不在家。家庭地址……嗯,那个地方比较偏僻,可能不太好找……我是说,家庭地址一定要上报吗?”


    接线员:“当然,我这边是总局,需要根据您的住处为您分配警局处理。毕竟您刚才是说出事地点是在家附近。如果说不清楚也没关系,您可以报给我大概位置,我会上传到系统里给您处理。”


    洛白棠大致捋顺了处理流程。她清了清嗓子,说道:“我想我说错了。出事地点不是在家附近,而是在医院。我应该是刚出医院大门,过了一个大马路,然后在马路对岸被一辆汽车撞倒了。”


    接线员沉默了一下,“那您还记得是哪个医院吗?”


    洛白棠:“五医院。”


    接线员:“玉兰路五医院吗?”


    洛白棠迟疑地“嗯”了一下,“应该是。是那座刚刚修好的新医院。”


    接线员:“当时司机有停下吗?”


    洛白棠:“或许有,或许没有。我记不清了。但肯定的是,他驾车逃逸了,我醒来时就躺在地上,没有看见车辆,包括司机。”


    接线员:“您身体有任何受伤情况吗?”


    洛白棠咽喉紧了紧,她手指发力,几乎要将听筒摁进耳朵。


    她缓缓说道:“目前没有。我是说,我还没有去医院做一个详细检查,您知道,我现在在殡仪馆,等待火化我的亲人。我没有时间去处理这件事,所以才在这个时候,深夜,给你们打电话。”


    接线员:“我很抱歉知道这件不幸的事。您放心,如果情况属实,肇事逃逸者我们肯定会依法追究责任。建议您这几天可以去医院做一个详细检查,如果有任何受伤情况,在之后问责赔偿时会有一定帮助作用,当然,不管如何,您医院的开销费用也算其中。”


    洛白棠眨眨眼睛,“谢谢,我会的。”


    接线员在那头敲着键盘,过了一会儿说:“好吧,您的报案我已经登记好了,如果没有意外,玉兰路派出所民警会联系您的,您可以等待48小时,如果还有其他问题,可以继续拨打电话联系我们。”


    洛白棠:“好的。”


    打完电话,小卖部正中挂着的时钟转到七点半。洛白棠抽出口袋里的火化费用单,算了算时间,大概再过一会儿就该到了。她没有再付多余的超时费,报警电话属于紧急拨号,老板没有理由收取费用。


    至于那两块泡泡糖,洛白棠叹口气,拜托了,她真的无法适应糖精的味道。


    ……


    时间掐得刚刚好。


    她回到殡仪馆大厅,跟随工作人员来到相应的火化窗口。空气里飘着怪异的气味儿,她没在那里待上几分钟,就被引导人员带了出去。


    工作人员:“这里是领取窗口,等一会儿火化完的骨灰盒就在这里领取,会有工作人员叫你们,注意听名字。”


    洛白棠找了个位置坐下来。


    她已经报警了,相信过不了多久,肇事逃逸者就会被天网锁定,洛白被撞这件事也会有结果。处理完洛白外婆的事宜后,她就该开始考虑自己的事了。


    首先,人活世上,一定要解决衣食住行。目前来看,她最应该解决的是“食”这个问题,身上的钱为剩不多,支撑不了太久。


    其次……


    “小白!”


    洛白棠被打断了思绪。她闻声望去,看见一个中年妇女挤过乌压压人群,大声唤着她名字。


    她认出来,是刘阿姨。


    刘阿姨显然是急匆匆赶过来的。她扎好的头发有些松散,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她一把抓住她的手,脸色焦急,“小白!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联系阿姨呢!”


    洛白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低下头,听见刘阿姨唉了一声,拍了拍她肩膀。


    刘阿姨:“早知道我就跟你一块来了。要不是医院联系我,我还不知道这件事……”


    洛白棠抬起头,盯着中年妇女的眼睛。后者抹了抹眼角,手腕贴着鼻头蹭过水渍。


    刘阿姨:“早上送急诊的时候,就填的我的电话。医院六点半给我打了个电话,询问你到殡仪馆没有,我这才知道你外婆……唉,可怜的孩子,你以后怎么办呐!”


    洛白棠:“刘阿姨,您不要担心。我没事。很感激您大晚上还过来。我替外婆谢谢您。”


    刘阿姨大声地吸了下鼻涕,她搂着洛白棠,说:“好孩子,你做得很好。我刚问了工作人员,他们说你外婆已经火化了,是刚刚对吗?所以我来领取窗口找你,幸好找到了。”


    洛白棠点头:“是的。应该还有一会儿,他们才能把骨灰盒送出来。”


    刘阿姨:“好吧,那我们在这里等等。或许等一会儿,咱们还可以见到洛宁。”


    头一回在交流中听到不熟悉的名字,听起来还跟原身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洛白棠几乎立刻停住了眼神,她侧过脸,声音里带着几分询问:“……洛宁?”


    刘阿姨却误会了什么,她轻轻摩挲着少女的肩背,“你不会还在生你哥哥的气吧?小白,洛宁他……他是一个很有分寸的孩子。你外婆不在了,你现在只有他了。小白,你听阿姨一句劝,以后别再和你哥哥置气。”


    洛白棠埋低头,不动声色掐紧了膝头运动裤。


    刘阿姨还在那里劝着:“洛宁成绩好,去城北读了私立高中,那里面都是富家子弟,听说校门口每天都停满了豪车。那里不属于我们这种人,你哥哥半工半学也很不容易。”


    几句话下来,事情脉络大概清晰了。洛白还有一个哥哥,叫洛宁,正在城北一所私立高中就读。成绩不错,责任心也强,小小年纪就懂得赚钱贴补家用。这对兄妹最近吵架了,至于缘由还不太明显。


    洛白棠摇头:“不会了,我会和他好好相处的。我保证。”


    刘阿姨欣慰地叹气,“你能这么想就很好。小白,洛宁是个好孩子,他会照顾好你。”


    刘阿姨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完全黑下来的天空像一团浓墨。距离上一个通话已经过去半个多小时,她略略沉思了会儿。


    刘阿姨:“这里是城南郊区,洛宁要赶过来应该会费一点时间。我收摊的时候联系了他的班主任,也许我们会等上一会儿。”


    ……


    四十分钟以后。


    相关手续处理完毕,洛白棠坐在公共座椅上,疲乏和困顿席卷了她,她现在唯一想做的事是扑进床里,好好睡上一觉。


    刘阿姨思前想后,决定先带她回家。


    洛白棠:“那洛宁呢?我们还没有等到他过来。”


    刘阿姨帮她拿着书包,“咱们先回去。他估计是路上堵车,从他们学校到这里来至少得两个小时车程。再等下去太晚了,虽然说明天是周末,但过两天你还要回学校上课,不能累坏了。”


    今天是周五,洛白一早就请假了。她还有两天的周末时间去处理一些事情。


    洛白棠没有反驳,她只提出一个问题:“可我们没法通知他。”


    刘阿姨苦恼起来:“是的,我没有他的电话,连联系他的班主任也是通过教务处联系的,他们学校名气很大,幸好我留过一本学校的宣传册,不然还真不知道怎么联系上洛宁。”


    洛白棠望了眼大厅,建议道:“我们可以给他留一个电话。在工作人员那里。至少他没找到人,肯定会去询问工作人员。现在办事都是走程序,电脑里都有相应记录,只要工作人员一查,就能告诉他。”


    刘阿姨眼前一亮:“你说得对,洛宁很聪明,他会去寻求工作人员帮忙。那你在这里等一等,我去留个电话。等晚些时候他再联系我。”


    洛白棠点点头,她确实很累。没过多久,刘阿姨办完了事,两人走出广场和其他返客拼了车。摇摇晃晃的面包车穿过夜色,一路飞驰。等回家送别刘阿姨后,洛白棠终于关上了大门。


    她疲惫地想,有什么事等睡醒了再说,她需要一个充足的睡眠,来缓和脑子里一团浆糊。


    即使洛宁晚上要回来。她现在也必须得去睡觉,立刻,马上。


    洛白棠路过泡着雨衣的水盆,心想明天如果有太阳,就把雨衣晾在外面。她钻进厕所,不需要特意分辨,粉紫色的凯蒂猫洗漱杯上有一把粉色牙刷,除了原主人洛白根本没有第二个人选。


    洗漱完毕后,她走进洛白房间,角落有一个小型木头书架。洛白棠费力拖过来,抵在门后。没办法,房间门锁坏了,出于警戒心,在没有见过洛宁本人之前,她还是先这样做比较安全。


    洛白棠躺在床上,裹着被子,枕头边传来木质床具淡淡的味道,不刺鼻,宁静地有些祥和。


    她意识朦胧地思考着,明天,崭新的一天,她要认识一个新的亲人,或许这是一件好事,至少在几个小时前,她还在为没有经济能力而发愁。如果真如刘阿姨所说,洛宁是一个好兄长,那她解决自身经济的期限大概可以延长一些。


    她有更多的时间去解决这个问题,至少不必紧巴巴地赶在这几百块花光以前。


    ……


    “咚咚咚!咚咚——”


    洛白棠是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的。


    她还沉浸在睡意中,意识不清地呢喃着那位女管家的名字:“Sophia,别吵我……”


    “咚咚!”敲门声还在继续。


    洛白棠彻底清醒了。


    她睁开双眼,灰白色的天花板吊着一个孤零零灯泡,没有柔和飘荡的丝幔,也没有气味干净的空气香氛,更没有生活管家那张严肃且不苟言笑的脸。


    她意识到自己躺在一间不到九平米的房间里。


    撩开窗帘,太阳已经悬挂高空。洛白棠一觉睡到了第二天上午,但出人意料的是,谁会在这个时候敲响房门?


    是洛宁吗?他昨晚没有回来吗?


    洛白棠披上外套,走出房间没有第二个人,大门仍在“咚咚”作响。


    她一步一步走到门后。


    高声问:“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