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生于名利场,是旧贵族中的头号玩家,习惯玩弄权力的游戏。


    他从少年时,便会用过于聪明的大脑挑动人心,狡猾是他的天性,漂亮优越的皮囊是他达到目的的工具之一。


    他跟随他祖父谈判商业,少年清隽矜贵,话语间不动声色便能博得一场可观的利润。凡他经手,贸易链从无一错漏。成年后,他很快坐上掌权人的位置,开始雷厉风行整顿起家族庞大的产业。他是天生的掌权者,总能游刃有余地处理每一次突发危机。


    别人眼里,他是温柔体贴的丈夫,是优雅矜贵的豪门。但很多时候,没有客人和繁琐礼节时,他更习惯面无表情地敲着桌,会议室气氛死寂,长桌两侧站满了各大公司管事,垂低头不敢多发一言。


    像个地狱里爬出来的活阎王。


    可能是车等久了。洛白棠漫不经心地想,自己居然还能在百忙之中抽空想起这个男人。


    公交车缓缓驶停在站牌,人群靠了过去,洛白棠回过神,学着周围人的模样掏出公交卡。


    上了车,她坐在后排。半开的车窗还在往下滴水,黑色的塑胶槽被打湿了一段。洛白棠微微侧过身体,怀里抱着书包和蛋炒饭,她闭上眼,肩颈放松,在嘈杂纷乱的环境里逐渐放空。


    ……


    五医院看起来还挺新。


    洛白棠站在医院门口,保安正坐在门卫室喝茶,看见有人来,瞄了两眼没有看见车辆出入,又低下头去。不远处就是门诊入口,自动门口摆了张大桌子,两个小护士坐在那里,正小声说着话。旁边是一处空地,被围了黄色警戒线,虽然搭了绿色板材挡住了,但仍能看见树荫下堆着的水泥袋。


    洛白棠环顾四周,确认这个五医院刚竣工不久。


    可能是社会发展需求,相关单位在这里督造了新医院。毕竟地理位置不好,靠近市郊,再加上服务对象大多是街区民众,单从生活习惯大致可以看出来,这些人基本都秉承“大病不医、小病扛扛”的生活理念。这个地方没有好的医院很正常。


    她再次瞅了眼这座大楼,听到有人喊着:“妹妹,你是来看病的吗?”


    循着声音望过去,是那两个小护士。洛白棠走进了些,“不是,我是病人家属,上午回去取钱了。”


    大概是新医院,平常业务还不算忙,小道消息传播得还挺快。小护士们显然已经听闻了有关洛白的情况,再一瞧这个小姑娘年龄也对得上,顿时心里门清是哪个病人家属。


    护士:“我知道你,你外婆正在急诊区。你先过来把费缴了吧,我带你去。”


    她站起身,招手让洛白棠跟过来。进了门诊大厅,缴费窗口前没什么人,洛白棠说了姓名,不一会儿就收到一串长长的费用单。


    费用结清,护士虽然闲来没事做,但也不想费力跑到急诊部。给洛白棠说了怎么走后,就先回去了。


    地上贴了路标,抬头看天花板也有不少提示。洛白棠没怎么费力就找到了急诊部,她在导诊台询问了病号所在。跨入急诊区,顿时传来嘈杂的喧闹声,洛白棠循声望过去,正看见几个护士从专用通道火速推床跑去,床上躺着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有医生跪坐在老人身上,正一刻不停地按压心脏。


    很快,通道上便没了呼啸而去的人影。


    洛白棠隐隐有些不安,她往里走了几步,正巧撞见办公室走出一个医生。大概是早上的接诊医生,他连忙招呼道:“是张桂芬家属吗?来得正好,快跟我走,去ICU。”


    洛白棠心里一咯噔:“医生,她怎么了?她病得很严重吗?”


    他们俩挤过人群。医生朝她伸手,问“费用缴了吗?缴费单呢,拿给我看看。”


    洛白棠递出费用单,问:“医生,刚刚发生什么了?为什么突然送去ICU?我外婆现在怎么样了?”


    医生:“情况不太好,你要有心理准备。她刚刚出现了瞳孔涣散等休克症状,我们护士发现情况不对,立刻推入ICU进行抢救。”


    洛白棠:“怎么会突然这样?她得的是什么病?”


    医生手上动作不停,挑出几张绿色的单据,其余的都还给了洛白棠。


    说起病因,他就很生气,“你外婆昨天就开始腹痛,今天早上还吃了东西,你们家属早上的时候怎么不说清楚?检验科报告拿给我们才知道,你们家属晓不晓得胰腺炎是要死人的!”


    早上是洛白和刘阿姨送进医院,一个是外人,不了解情况,一个还是个孩子,巨大恐慌中说不清发病原因实属正常现象。


    洛白棠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她抿了抿发干的嘴唇,问道:“胰腺炎……?”


    医生:“多器官衰竭,伴身体内各区域不同程度感染,十有八九是重症坏死性胰腺炎。你们作为老人家属,本就要多注意些,非要等到昏迷才送过来,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送医不及时,这个情况你也看到了,胰腺炎通常发展迅速,致死率很高,你们家属要有心理准备。”


    他们走到ICU门口。


    医生从白大褂里取出工作牌,刷开ICU的大门,急匆匆跑了进去。


    洛白棠停住脚,手上提着的口袋缓缓滑落在脚边,轻轻地发出“嘭”地一声。她仰起头,双眼盯着天花板,医院顶灯明亮刺眼,照得人眼疼。


    ……


    不知道什么时候,外面的天空又下起了雨。


    彻底凉掉的蛋炒饭不断从口袋里散发腥味,大概是盖子里闷久了。它孤零零的放在地上,没有人还有心思管它。两个小时的竭力抢救,医生走出来,口罩下的脸色疲惫而遗憾。


    医生:“我们已经尽力了,请节哀。”


    那扇门又被打开了。


    那个老人躺在床上,满头灰白,身形消瘦,两只手臂从白布下露出,皱纹像是爬满了她的身躯,恍惚裹着干枯的树皮。可能是太瘦的缘故,她颧骨很高,松弛的眼皮耷拉着,阖在灰青的面上。


    洛白棠安静地站在门口,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她想起了自己的外祖母,那个娴静优雅的老太太。欧罗巴人种是全球公认的不太抗老,特别是金发碧眼,他们会因为较薄的皮肤层过早地产生衰老。


    外祖母是不同的,可能是岁月不败美人,也可能是保养得宜,印象中她那头浅亚麻色的头发茂密蓬松,蓝灰色的眼珠清亮透澈,永远含着淡淡的笑意,坐在院子里葡萄藤下,读完一本不错的诗集。直到去世前,她的脸上才因病气消瘦松弛了不少。


    那时节也有今天这样下不完的雨。母亲强撑着办完外祖母的葬礼,半年前,她刚以同样的方式送走了外祖父。大概是过度伤心,母亲很快就病了,她不得不把公司大小事交给了继父。


    每个人都不会有一帆风顺的人生,母亲也是这样。她少年时嫁给了爱情,命运却让她的爱人早早离世。她痛哭过,怨恨过,然后又擦干净脸,抱起她的女儿回到家乡。她曾坦然地接受了第二任丈夫的求婚,也曾小心翼翼地、煎熬着度过女儿的青春期。后来,她又有了第二个孩子,也许是生育年龄不再年轻,这个孩子体弱多病,没有撑过第二年的春天。


    母亲所经历的失去,多到生命早已无法承受。


    洛白棠守在她病床前,守着她最后一刻。死神的镰刀已经悬在床头,母亲喘息着,紧紧抓住她的手,不愿意松开,不愿意留她一个人在人世间。


    她知道失去的痛苦,她唯一的女儿怎么能过早承受。


    那时节的雨终于快要停了。洛白棠伏在被子上,轻轻拍着母亲的手,像儿时哄睡般唱起歌谣,那只手靠在她眼角,她能感受到,母亲的气息随着风雨停在了这一天。


    于是她轻轻地说,睡吧母亲,睡着了,就不会痛苦了。


    ……


    申城的雨总是连绵不断的。


    无论是攀在柔软枝条上的绿叶,还是树冠里盛开的白玉兰,这个城市的一切都被笼罩在雨中。朦胧,模糊,还有影影绰绰的光点。洛白棠的脸是熟悉的,神情却是出离的愤怒,他恍惚地想,她怎么这么生气?狂风暴雨扑打过来,车窗发出可怕的声响,那一瞬间,发动机轰鸣出极限,他们连人带车冲下了悬崖。


    师吾宁从梦中醒来。


    “啪嗒——”


    一支笔掉落在脚边。


    他身边坐了一个女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下的。她压低身捡起了那根笔,轻轻推过来,眼睛躲躲闪闪,有些不敢仔细看他。


    女生声音里有些害羞,“同学,你的笔掉了。”


    他动了动眼珠,乌黑漂亮得有些像玻璃珠子,从略微发红的眼角,慢慢移到眼尾。或许是刚醒来,他脸色不太好,冰冷地睨着她。


    女生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坐他旁边,想找机会要个联系方式,却没想到桃花女神只给她开了个头,机会给是给了,但这明显不是时候啊!她刚对上眼,期期艾艾还没说个啥,就被那一眼盯个正着,猛地吓了一跳。


    女生:“……”


    女生:“打扰了,同学。你继续睡。”


    现在是放学时间,住校生回了宿舍,走读生回了家,学校里的图书馆已经没有多少人了。


    师吾宁闭上眼静了会儿。他支起一只手,覆在面上,拇指轻轻按着发疼的眉骨。


    死去,然后又活过来。饶是坐拥庞大资本的掌权人,也在睁开眼后惊讶了几分钟,这般诸如都市怪谈的离奇事件,怎么看都透着诡异。


    不过很快,师吾宁就适应了角色。


    他的样貌和少年时别无二致,看样子应该是自己的身体。只不过身份天差地别,他现在是学校里的特招贫困生,因为成绩优异,被招生办主任破格录取,每学期有特别学费补助和奖学金。


    家境贫寒,所以瞒着学校在外找了份兼职,平常住校,每周末会去兼职店里帮忙。结合学校发的补助和奖学金,算下来,作为一个高中生的日常开销已经绰绰有余。


    但实际上,“他”每个月都有在往一个账户汇钱。虽然不多,经常只有一千多,应该是“他”的兼职费。师吾宁借用了图书馆电脑,查询了这些交易信息,汇款户头固定,时间均衡,大致可以猜出来,“他”应该是汇给自己的家人。


    成绩好,家庭贫困,会兼职赚钱。是很明显的底层人特征。


    唯一不知道的是,“他”的家人是怎样的人。


    不过没关系,师吾宁漫不经心地想。


    这些都不重要。


    玻璃窗外是瓢泼大雨,他闭上眼,脑子里全是洛白棠那张愤然的脸。他在雨声中出神地想,上辈子最后一刻洛白棠在想什么呢,她气得眼睛通红,却什么也没说,也许是在急速坠落中被乱飞的车玻璃碎片割伤了声带,她说不出来了,只能用力地、死死地盯着他。


    他想,她肯定恨死他了。


    图书馆的大门被人推开,一名年轻女性快步走进来,她嗒嗒作响的高跟鞋打断了这片安静区域。作为教师,她显然有急事要找她的学生,图书管理员并没有多加阻拦,只是抬头盯了两眼,又忙回自己的事。


    女教师在书架间停步,她手里握着手机,通话中的屏幕正亮起。她左右看了好几眼,像是在寻找什么人。


    不一会儿,她的目光锁定在靠窗坐着的少年身上。


    高跟鞋又嗒嗒响起来,愈来愈近。


    少年陡然睁开闭上的双眼,他安静温雅地望过来,收敛后的气息看不出丝毫异常。


    女教师举起手机,严肃道:“洛宁,快收拾一下,你家里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