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瑶回到漕帮已过正午，日头不小，白花花地晒着地，没有半点昨夜暴雨的痕迹。
院子静悄悄的，什么声响都听不见，她转过假山，步子一顿。
正午门前守着两个女婢，见她来了，一个掀开帘子进去，李清瑶隐隐听见里面说“李姑娘回来了”，她正纳罕，另一个女婢紧走几步替李清瑶引路。
“李姑娘，夫人在屋中等你呢。奴婢引你过去。”
夫人？哪个夫人？邹夫人还是辛夫人？
她出去的时候不是嘱托顾旻谁来都不见吗？
李清瑶一头雾水地跟着女婢进屋，又是一震，屋中变了个样子，要不是刚从这扇门进来，李清瑶都不敢认。
屋中燃着清淡的梨香，水墨屏风换成了一架着了色的山水屏风，青山绿河，黄沙蓝天，颜色倒是靓丽，惹眼得很。桌子也换成了一张沉香木的八仙桌，瞧着木料厚重扎实，镂空的祥云纹路古典大方。床倒是没换，只是挂上了清透的纱帐，四角都挂上了香包。
八仙桌旁坐着一个中年妇人，一眼看上去觉得朴素，可细看却能连衣裳上的绣纹都栩栩如生，袖口处更是随着人的动作像是要活过来一般，皓腕上一串小指粗的佛珠，更衬得腕骨清晰。
“李姑娘回来了，坐吧。”女子淡淡地瞧了她一眼，道。
李清瑶看了一眼站在旁边发怔的顾旻，迫切地希望他能看懂自己的眼色，递给自己一个眼神，暗示自己这是谁，可惜他就像没看见一样，只有听见那女子喊李清瑶的时候眼珠子动了一下，一副呆呆傻傻的模样。
李清瑶在心中暗暗问系统：这是谁？
“大夫人，吴清霜。”系统小声地回了一句，又缩了回去。宿主正式开始完成任务时，除非走到重要节点，系统是不能出声提醒太多的，它能替李清瑶认认人已经不错了。
居然是李业成的结发妻子先来见她，李清瑶觉得诧异，可还是依言坐下。
坐下之后吴清霜的眼睛才轻飘飘地落在她的身上，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才道：“你长得倒是和帮主屋中的邹夫人有几分相似，也难怪他能看得上你，把你就这么不声不响地带回来了。”
李清瑶被她这么一番话说得愣住，听吴清霜的意思，她居然是以为自己是李业成带回来的外室？
“夫人误会了，我和帮主并不是您想的那种关系。”李清瑶在心中暗想，这个正房夫人总不可能一次都没见过李清瑶吧？
“我懂。”吴清霜露出一个了然的神情，“过去那些姑娘来的时候，也都说不是，最后不还是成了帮主的妾室。我常年礼佛，甚少在前厅后院走动，但我不是不容人的人，虽然你还带了个弟弟过来，但是帮派也不缺一口饭，既然是帮主带回来的姑娘，我来照料一番也是当然。”
吴清霜一副已经见惯了这种欲情故纵手段的样子，接着道：“我来，只是给你打点一下，以后有什么事就不用再找我了，找辛夫人就行。你也不用谢我，抄点佛经送给我就当还了这份情。”
吴清霜的脾气着实古怪，说她不近人情吧，她还跑过来把李清瑶的住处整修了一番，说她懂人情世故吧，她又直愣愣地说，我给你这些好处你就抄点佛经给我吧。
李清瑶不解释了，虽然被冠上的名声不太好，但是对她来说也没什么大的影响，没必要白费口舌——吴清霜久久独居，李业成的其他几个姬妾又不是这样，只要见到李清瑶这张脸，任谁也说不出她是李业成养在外头的人这句话，况且这件事就应该由李业成来解决，他不开口承认自己的身份，还想对由此引发的风波独善其身，怎么可能？李清瑶才不做露头的呢。
吴清霜又说了会子话就走了，院子又重回安静。
李清瑶打开带回来的饭盒，摸了摸碗壁，还是温的，便叫顾旻来吃饭，“聊了这么许久，我都饿了。是你和吴清霜说是我弟弟的？我不是说有人来找你你不用见吗？”
李清瑶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话家常一般，话出口后她又很快意识到这青岩帮的任何一个人，只要不在意顾旻的命格想踏进这座院子，都能轻易踏入，他们两个都阻挡不了什么，谁让他们只是寄人篱下，朝不保夕的弱者。
“我也知道你拦不了，没事，坐下吃饭吧。”李清瑶摆好饭菜，道：“这是我从谢敏那里诓来的，不吃白不吃。”
李清瑶不是个多话痨的人，可顾旻一直不说话，她忍不住多说了几句，心中微微发沉，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好。”顾旻终于出声应了一句，好似刚才被吴清霜吓着了，此刻才慢慢缓过来。
“吴清霜和你说了什么吗？”李清瑶问他，她看着顾旻往前走了一步，不是朝着桌子的方向，很快就磕到了凳子上。
“吱呀——”凳子在地上摩擦出尖锐的声音，就如同在李清瑶的心上划了一道，她忽地在一瞬明白了什么，猛地站起来，走到顾旻的面前。
顾旻踢到凳子之后不再动了，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李清瑶微微上扬着头颅，紧紧地盯着顾旻的眼睛。
他们靠得极近，稍稍重了呼吸都能感受到对方的存在，顾旻却像是毫无知觉一般依旧呆呆地睁着一双眼睛，良久之后，他没听见李清瑶再说话，不确定地喊了一声，“姑娘？”
李清瑶深吸一口气，不死心地伸手在顾旻的眼前晃了晃，还是没有半点反应，她的脸色沉了下来。
“你的眼睛怎么了？”李清瑶冷声道。
李清瑶的声音就在自己的眼前，顾旻条件反射性地往后仰了一下，而后老实回道：“早上起来就看不见了。”
紧跟着，他又补了一句，“吴夫人来的时候我已经看不见了，但是一直站在一个位置没动过，她应该没起疑心。”
吴夫人知不知道顾旻眼睛不行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重要的是，顾旻的眼睛昨天还好好的，今天怎么会就这么瞎了？
“今天除了吴夫人，没有其他人来吗？”李清瑶牵着顾旻的手腕，把他带到凳子旁边让他坐好，紧接着把自己的凳子也往他那里挪动了一下，问道。
“没有，只有吴夫人来了。”
“有人给你送吃的吗？”李清瑶紧接着问。
“没有。”顾旻回道。
昨晚的吃食她和顾旻吃的同一锅，按理来说，不会只有一个人出问题，只有……只有药是顾旻一个人喝的！
李清瑶反应过来，忙道：“你今日喝药了吗？”
“早起就看不见了，我不好摸瞎去烧炉子，就没喝。”顾旻声音平平，一点惊讶的情绪都没有，显然是早就想到是药出了问题，此刻见李清瑶点了出来，接着道：“那药，或许有些问题，但是我不通药理，其中有没有问题，我看不出来。”
“吴夫人没来之前，我就想过，会是谁做的。”顾旻冷静地分析着，“在李业成那里，姑娘暂且还是有些用的，如果他怕拿捏不住姑娘，又觉得我同姑娘有非比寻常的关系，想要借我来辖制姑娘，是有可能的，这是其一；内宅归辛夫人主管，医师要来，什么时候来，送些什么东西，理应由她过目的，她在药中动手脚的可能很大，而且她在码头上和姑娘的嫌隙愈发大，林总管又还在受刑，出于忌恨，对我下手，是有可能的，这是其二；再者，姑娘的母亲邹夫人，我与姑娘共处一室的的消息如果传到她的耳朵里，身为人母不能接受，从而对我下手，这是其三。”
“只是这前两者是冲着姑娘来的，而最后一个才是冲着我来的。”顾旻顿了一下，“因此姑娘现在的处境比我要危险，近日姑娘在帮中行走还是注意一些。”
“你更怀疑谁？”李清瑶静静地听完他的话，问道。
“辛夫人。”顾旻道：“从动机来看，她的可能性最大。”
“嗯。”李清瑶应了一声，突然问道：“那你觉得吴夫人有没有可能？”
“不太可能吧……”顾旻显然对李清瑶怀疑吴夫人而感到诧异。
是啊，谁会怀疑一个与世无争的人呢，可是偏偏就是这个与世无争的人想要借着让自己抄经的名义去找她。
去还是不去？李清瑶现在手头上没有经书，倒是可以拖上一拖，实在不行还能用李业成让她修泥龟的事情压一压，看看吴夫人后面会怎么做。
她本就身在虎狼窝里，如果还不掌控些主动权，处境就更加艰难了。
李清瑶忽地想起什么，从荷包中取出五两银子揣在身上，剩下的连同荷包一起推到顾旻的手边，道：“这些银两你先拿着，日常需要什么也好采买，你眼睛的问题我得找个靠谱的人看看，你平日里行动不便，大不了花些银子喊这儿的小厮帮你买，虽然他们多避着你，可不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嘛。”
“你就不怕我拿了银子跑了？”顾旻摸了摸荷包，道。
“就这点银子，你能跑到哪里去，况且你现在还是个瞎子。”李清瑶满不在乎道。
“或许永远都是瞎子了呢。”顾旻轻轻呼出一口气，轻声道。
李清瑶也不确定，她不确定顾旻的眼睛是否严重，也不清楚这个时代的医术怎么样，可再怎么样，她都为顾旻捏一把汗。
她正思考着要不要说些什么安慰人，顾旻又开口了，“我会听话待在院子里不出去的。一直都是对你以姑娘相称，你好像一直没有告诉你叫什么。”
“李清瑶，清楚的清，瑶台的瑶。”李清瑶通了姓名，突然问道：“你的顾我倒是知道，min是哪个？”
顾旻微不可查地缩了一下手指，而后摸索着桌上有没有水可以蘸，反而触到一只温暖的手。
他眸中闪过一丝情绪，而后在李清瑶的手上写下一个字，“悯，怜悯的悯。”
李清瑶瞳孔微缩，半晌都没动，她缓缓地重复道：“怜悯的悯？是顾悯？”
他为什么要骗自己？只是一个名字而已，有什么好隐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