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大山让闺女去旁边等候，他小心翼翼上前，伸手探看那人的呼吸。
气息很弱，但还活着。
头部受到撞击受伤，前额还在流血；身上五六道血痕，像是打斗中被刀剑所伤，最重的一道深可见骨，但未伤及要害。仔细看来，玄色的袍子已被鲜血染透，想是失血过多导致的晕厥。
虞大山小心翼翼将他上半身扶起来，打算将他带回家救治：“囡囡，过来帮忙。”
虞归晚有些怕，但毕竟是一条人命，又不能见死不救。她系好裙摆，鼓起勇气走上前。
陌上人玉如，公子世无双。即使处于受伤昏迷的狼狈状态中，即使发丝沾染了血污，他俊美的脸仍像一道闪电，在她心房炸开，照亮这几日的阴霾。
“囡囡，愣着干嘛，你扶住他的胳膊，我好把他背上来。”
“喔喔，好的，爹爹。”虞归晚使劲抬起这人的手臂，架在自己肩膀上，然后等爹爹蹲下来，把他胳膊分别叠放在爹爹身前。
虞大山力气大，即使背着一个人，仍是健步如飞。只不过他发现，闺女的小脸红扑扑的，神情恍惚，扭扭捏捏，跟平时很不一样。
“囡囡，是不是累病了？”
“没事，爹爹，我好得很。我们快走吧，救人要紧。”虞归晚看着那人的侧颜，心口小鹿乱撞。现在她终于明白了，话本里“春心动、贪念生”是何种感觉。
将人救回家后，虞大山出门请了村里的大夫来，止血包扎伤口，开药煎药，等忙活完了，太阳都快下山了。
浓郁苦涩的草药味在屋里弥漫开来。虞归晚点了灯，守在床边，看着男人微微皱起的眉头、高挺的鼻梁、恰到好处的唇峰。他身上的染血的玄色衣衫已然置换成粗布衣裳，即使身着棉麻，依然气度卓然，是人中龙凤之姿。
碗里的药快凉了。
虞归晚伸出手，轻拍他的脸，没有反应。她加大力气，再拍拍，还是没反应。于是，她用大拇指和食指使劲掐他的右脸颊。
男人吃痛闷哼一声，伸手钳住她的胳膊。瞬间睁开眼，眼神凌厉清冷，锁住面前的女人。
“哎呦哎呦，疼，疼——”
“囡囡，怎么了！”正在厨房做饭的虞大山抄起菜刀冲进屋里。见男人握住自己闺女的手，虞大山脸都绿了，一掌拍在男人胸前，将闺女护在身后，气的吹胡子瞪眼。
“你这后生，我们父女救了你，你不知恩图报也就罢了，怎地还非礼我女儿！”
虞大山的话一落地，其余的两人都懵了——“非礼？”
男人皱着眉，直起上半身，倚靠在床头，语带歉意:“这位大叔，你误会了。我刚才在睡梦中，梦见敌人用暗器伤我，这才失手误伤这位姑娘。实在是对不起。”
虞大山这时才看见那人脸颊上两个明显的指甲印，心里立即明白了怎么一回事，顿时有些好笑，但他还是板着脸:“既然你醒了，就快把药喝了吧。其余的事，等喝了药、吃过饭，再慢慢说。”
虞归晚躲在虞大山身后，也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质问他:“你叫什么名字？”一开口，声音软软糯糯甜甜，没有丝毫震慑力，反而多了几分撒娇玩笑的意味。
男人不禁多看了她几眼。
虞大山警觉地上前一步，将闺女完全护在身后。心想，这来路不明的小子肯定存了什么歪心思，明天就让他滚蛋。
男人捂住头，头疼欲裂的痛苦模样:“我什么都记不得了。”
父女两人对视一眼。确实，刚才大夫来的时候，检查了这人的伤势，说头部摔的很严重，而且受伤的位置不太妙，上次有个病人就是摔到同样的地方，变得呆呆傻傻不似正常人了。
傻子格外惹人同情。父女两人也不再计较，喂傻子喝了药，又招呼他一同吃饭。
傻子吃起饭来也温文有礼、井井有条，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身。但是面对父女两人的提问，他还是一问三不知，并流露出一副内疚无助又自责的可怜模样。偏偏傻子这张脸又生的极其俊美，那双盛满星河的眸子看过来，让人无缘由选择相信他怜悯他帮助他。
窗外的风带进一团柳絮，落在吃饭的小木桌上。
虞归晚看了看眼前轻飘飘白绒绒的一团，突然想起那句“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于是随口说道:“人要是没有名号，日常生活是很不方便的。要不我给你取个名字如何？”
男人点点头:“也好，请姑娘赐教。”
虞归晚清清嗓子:“就叫''柳絮''吧。你看，你就像春天的柳絮一样，突然闯进我们的日子里，等这春天一过，说不定你就回到原本的位置上，与我们再无交集了。所以，这种临时的名字不能太费心思，否则起名的人要伤心的。”
男人又点点头，认认真真看向她:“姑娘说的非常在理。柳絮在此谢过了。”
虞大山给闺女夹了块排骨，“我家囡囡就是聪明。这名字起得好。多吃点肉，本来就瘦，今天又走了这么多路，补补。”说完，又给柳絮夹了块肉，“你也多吃点，抓紧养好伤，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柳絮低头看了看碗里的肉，又抬眼看看虞归晚手腕的红肿处。想是自己刚才误伤了虞姑娘，惹得虞大山不高兴了。
虞归晚顺着柳絮的目光看了看自己的手腕，脸上浮起两朵红云。说起来，长这么大，除了爹爹，还没有哪个男子拉过自己的手，柳絮的手很温暖力气很大，有种她不熟悉的雄性的力量。喝了一口粥，她抬眼朝柳絮看去，冠玉似的一张脸上，还留着两个显眼的指甲印，微微渗着血。也不怪他做梦梦见敌人用暗器攻击他，自己的这十指丹蔻，杀伤力丝毫不比暗器差。
“柳絮，你可识字？”她放下碗筷，问他。
“嗯……我也不知道。”
“那你可识得这两字？”虞归晚手指沾水，在饭桌上写下“柳絮”两字。
他摇摇头:“不认识。”
虞大山一副看傻子的表情，心想，可能是哪个地主家的傻儿子吧，竟然不识字。自己一介屠夫，都能给闺女找个教书先生，让闺女读书认字，地主那么有钱，不可能不让儿子识字，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人是个绣花枕头一包草，笨的很。这么想着，不禁遗憾地摇摇头，人无完人，老天都是公平的，长副小白脸的模样有啥用。
“喔。”虞归晚非常失望。就算摔了脑子，也只会失忆，不可能丧失了识字的能力。那么，很有可能，他原本就不识字。既然不识字，如何能读书考取功名，更遑论考上状元？所以，眼前这人，根本不可能是自己未来的夫君、黄先生说的状元郎。这么想着，也没什么胃口了。
“爹爹，我吃饱了。”虞归晚起身回房，神情恹恹。
“囡囡，是哪里不舒服吗？怎地吃的这样少？”虞大山看着闺女面前满满的一碗饭，几乎没怎么动筷子。
“没有，爹爹，我就是累了，想睡觉了。”虞归晚回看一眼柳絮，太可惜了，果然人不可貌相。
虞大山很担心闺女，闻言赶紧起身:“囡囡，你先去床上躺着休息会儿。等水烧开了我再喊你。”宝贝闺女爱干净，每晚都要泡澡。
于是，柳絮也沾了光，获得了一小盆热水用来泡脚。
一夜无梦。
天还未亮，虞大山就准备妥当，往背篓里装好了刚宰的生猪。临走前，还特意嘱咐柳絮，虞归晚是你的救命恩人，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第一时间保护她，不然，等自己回来，手里的杀猪刀必定不愿意。
柳絮郑重地点点头，按照虞大山的要求，对天发誓，说自己哪怕舍了这条命也会护虞姑娘周全。虞大山看了看他头上腿上的伤，才放心地出了门。
今天有些不一样。
用过早饭，虞归晚在屋里看话本，柳絮长身玉立倚门远望。这空荡荡的家突然多了个人，还是个男人，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
“那个，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如果你能记得一星半点，说不定我们可以帮你找到家人。”
柳絮神情落寞:“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虞归晚坐在门口的石凳上，将手里的山楂饴分他两颗:“没关系，你是因为受伤才这样，暂时性的而已。”
柳絮垂下眼眸:“其实大夫的话，我都听见了。他说上一个跟我撞伤同样地方的人，已经傻了。”
虞归晚只能安慰他:“没关系。要是你实在没法恢复记忆，我就让我爹爹去县城里张贴寻亲启事，帮你找家人。在找到家人找回记忆之前，你就在我们村子里做点体力活，打打工，或者跟我爹爹一起去集市上卖猪肉，总能养活你自己的。”
柳絮点点头，仍旧望着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看上去寂寞又悲伤。
虞归晚眼睛亮了亮:“要不，我教你识字吧？我今早想起来，某个话本里讲过，有个人失忆后无所事事，就去识字读书，没想到认的字越来越多，记忆也逐渐恢复了。”
柳絮回过头来:“真的吗？那就麻烦虞姑娘了。”春和日丽，剑眉星目，公子昭昭。
虞归晚笑眼盈盈:“真的。”说着，转身回屋里拿出一集话本来，“我这里也没有其他的书，就用话本当教材吧。”
一本淡青色封面的书皮，上面几个簪花小楷——《风流书生牡丹债》。
看清了书名，柳絮眉尖微挑，瞳孔地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