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题转得太快，殿中众人猝不及防，一时全都愣住了。
怎么从军事要务一下子转到婚姻大事了？
虽然赐婚和联姻对神族来说，可谓是家常便饭。
上可追溯到大荒还割裂为八荒的时候，那会儿妖神争霸，神族之间经常合纵连横，私下结盟，今天你儿子娶我姐姐，明天他姑姑嫁我老爹。
谁让神族寿命很长，也不会轻易衰老，只要利益合适，那就联姻，大不了各论各的。
如果利益不合适了，那就翻脸打仗，反正嫁了也能回家，娶了也能和离，爱恨分明。
后来八荒互相吞并成了四荒，彼此制衡，这种混乱的局面总算被控制了一些，有了正常的伦理秩序。
但不影响他们依旧很爱联姻和赐婚。
只是这其中并不包括凡人。
凡人在他们眼中，是渺小而短寿如蝼蚁一般的生命，为他们提供香火供奉，听从他们的调遣使唤。
可以偷欢寻乐，贪一时欢愉，但不配有嫁娶之事。
就算他们不满，也没什么用，神族都不用管他们，一个弹指的功夫，他们就自己消失在了时间河流里，连一滴浪花都不会激起。
虽然人族修士后面成了天界不可或缺的一份子，但沉疴已久，早年间这股遗风未被完全吹散。
危梦之身上有一半的人族血脉，但毕竟也是正儿八经继承了王位和神职的神裔，当年要和孟星遥成婚，也是一桩八卦逸闻。
连黎煊这种离经叛道之人，都没提过给他俩赐婚，以成人之美，天下共庆，为一桩美谈。
但显然，璩归元很满意自己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想法。
他点了点头，继续补充道：“南荒南明神族，与孤先祖亦有渊源。今南明帝君逝去，天命维新，四方神族皆归于天玄座下，当如一家，同气连枝。”
“今云迢掌天兵之重，镇守琼霄，为人族表率，祈月承神族之辉，德仪出众，亦功不可没。二人皆系天界栋梁，若缔结良缘，可谓珠联璧合。孤欲认祈月为义女，封为公主，加持典仪，备极尊荣。此姻缘可为天界盛事，当昭告三界，六合同庆，星汉灿烂，共沐喜气。”
他此言一出，意思也分外明确。
既是成人之美，也是作为对人族的嘉赏和肯定。
这些年来，人族修士地位和势力渐涨，已不是最开始时的模样。
而赐苏祈月公主之位，也能做个顺水推舟的人情，显示天玄的尊重，维护四方神族的颜面。
两全其美，细想来，也没有比他俩这个搭配更合适完美的了。
璩归元说完这句，坐在一旁的苏祈月立刻领悟，马上走到谢云迢的身边，盈盈行礼。
“祈月拜谢陛下天恩。我与云迢，今蒙赐婚，更添殊荣，唯愿不负陛下期许，不负天界仙洲期盼。”
她一套礼行完，可谓行云流水，仪态大方，颇有公主之姿。
可出人意料的是，一旁的谢云迢却没有跟着她一起行礼。
他立在那边，半天没有吭声。
他安静得太久，久到殿中众人面面相觑，响起了窃窃私语。
苏祈月的一颗心渐渐坠了下去。
方才突然被璩归元点名，听他一番话，她面上淡定，实则很是意外，也很是暗喜。
今时不同往日，当年南明神族为一方霸主，为四荒之最，父王又是神主的最大竞争者，一旦登位，便可成为下一任南明帝君。
而她也会从孔雀王姬，变为南明帝姬。
怎料半路杀出来一个重渊，把南荒毁得一塌糊涂。
就算南明神族没有内斗，她和弟弟没有被排挤，此生也再无望帝姬身份。
现在大家都为天玄臣子，而清微帝君这一脉就璩归元这一个独苗，他又年轻，尚未生子。
她能趁此意外之机，成为天界现在唯一的公主，此后身份尊崇，实为一桩大好事。
可他一直不说话，她心中不安，有了不好的预感。
场中静默，气氛也逐渐诡异了起来。
璩归元本来对自己这个神来之笔颇为满意，心情正好，就等着谢云迢和苏祈月答应下来，他再好好策划一下。
人族和神族的第一个赐婚，他身为证婚人，可得好好研究研究。
不仅要办，还要大办特办，风光地办！
可没想到苏祈月答应了，谢云迢却面色凝重，不见半点喜色。
他就算再搞不清情况，此时也回过味来。
不对啊，难道情报有误？
可他之前在仙都就已经有所耳闻此事，这些天在此处，也和归明仙府的诸君确认过，因着这救命之恩，谢云迢这万年铁树终于有点开花的迹象，就差临门一脚了。
他看向一旁的楚沧玉，后者微微一笑，试图缓和气氛：“呵呵，真有缘分，承蒙陛下美意，我和阿迢还能成半个亲家，也是一桩好……”
话音未落，谢云迢突然半跪了下来。
“臣云迢，叩请陛下恕罪。”
一片哗然之中，他神色认真，一字一句沉声道：“我修无情道已久，身心皆属天界大道，实非良配。祈月昔日救命之恩未报，又岂敢误她终生。我与祈月，相识多年，与亲人无异，之前碍于恩情，未能言明，是我之过。但此恩此情，我亦铭记于心。
“我谢云迢在此立誓，无论祈月今后是否婚嫁、嫁与何人，有我一日，有归明仙府一日，必护她一世安稳，常乐太平。”
“但与我赐婚一事，还望陛下收回成命。”
整个东曜阁一片鸦雀无声，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璩归元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瞠目结舌，和楚沧玉面面相觑。
他做了一些准备，但显然没做足准备。
要不是有帝君的架子压在身上，恐怕他此刻已经忍不住拉着归明仙府的人，好好唠唠到底咋回事。
还好一旁的修泽神君见多识广。
见大家都沉默不语，他笑呵呵地一捋胡子，插了进来：“哎呀，年轻真好啊。”
他叹道：“当年我年轻时，年少轻狂，也曾拒绝了我父皇给我安排的婚事，还被罚了杖刑，打得去了半条命啊。”
他这么一提，众人隐约回忆起来了。
修泽神君拒婚的事曾经闹得也是众人皆知，是和蓬莱神族那边的旧事，对方还是闻晴的大姑奶奶。
他年轻时不喜欢对方，宁可被打个半死都不想娶，结果后面阴差阳错喜欢上了，对方已经无心于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人家嫁人。
他摇了摇头：“唉，我当年离经叛道，以为不从婚约，是为自由洒脱，谁料沧海桑田，现今人家幸福美满，反倒我依旧是孤家寡人一个，你们说好笑不好笑，但仔细想来，人家没能嫁给我，反倒是因祸得福呢。”
修泽神君虽然实力平平，但胜在资格够老，比清微帝君还大上一辈，哪怕长昀神尊在，也得敬他几分。
被他这么一打岔，场中气氛稍缓，璩归元也顺着台阶下来，问道：“是啊，云迢啊，机会只有一次，听听修泽神君的话，你可别后悔啊。”
谢云迢不言，神色依旧坚定。
他叹了口气，抚掌笑道：“唉，既是如此，那我也不乱点鸳鸯谱了，大家且看云迢日后会不会后悔吧，哈哈，那今日就先到此吧。”
有点可惜，自他继位后，楚沧玉尽心协助，劳苦功高，本来还想看在他的面子上，正好顺势给他表妹赐个婚，既安抚人族，又让南明神族面上有光，两全其美。
谁成想差点弄巧成拙。
以后再不敢干了。
璩归元正准备起身，撇过头的功夫，正好瞄到不远处的孟星遥在对着修泽神君悄悄比了个感谢的手势。
那修泽老儿笑眯眯地摆了摆手。
哦，原来是她让老头帮忙出个台阶的。
他说呢，老头看似糊涂，却从来明哲保身，怎么突然下场帮忙说话了。
他看着孟星遥，摸了摸下巴，突然想起了她的身世。
璩归元年纪小，懂事时，大荒已经陷入了战乱之中。
但他还是听父亲提过天脉一事，也知晓这天脉被娲皇镇压到了人间境，以期守护人间太平。
天脉行踪成谜，唯有以娲皇心头血为契的神物才能召唤出来。
但即便如此，时间一久，还是被神族们发现了线索。
他们动不了人间境，但不代表他们不能化身进入人间境，去影响某个具体的人。四荒帝君们为了彼此制约，最终和继承了娲皇一分血脉的天命之人定下了约定。
每代由四荒之中最强者，来拥有天脉，而拥有的方式，便是在天命之人的后代中挑选一人，带着神物，成为天妃，无论男女。
人族本就短寿，天命之人一脉受天脉反噬，更是短命，好在娲皇不忍，临走前赐他们以无穷的财富和尊贵。
神族同意许天妃以长寿，代价就是永生都要被禁锢在神宫之中，直至百来年后死亡，身上的神物回归人间境，去寻找下一个继承人。
娲皇法力耗尽而长眠，不知何日能醒，天命之人又无力反抗，为了族人，自然认命。
神族和人族本就没有通婚的习俗，这样成为天妃，要么就是在神殿里孤独终老，要么就是侍奉帝君，但和宠物无异。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也难怪孟星遥的姐姐代意在战乱之中，面对妖魔，索性用九歌玉璧把天脉召出，给砸了，一了百了。
但没想到阴差阳错，反倒帮助了神族和人间。
说起来，要是没发生天魔一事的话，她姐姐是不是该嫁到南荒去了，而紫翎凤凰一族成为神主，下一任南明帝君，那刚好是嫁给楚沧玉诶。
想到这茬，璩归元正好和楚沧玉对视了一下，后者面对他探究的眼神一脸莫名，但还是温和一笑。
楚沧玉年少受难，成了个病秧子，瘦瘦高高，肤色是近乎透明的白，但长得柔和慈悲，一头乌发又长又直又顺，用一根琉璃发簪挽起，配上绛紫华服，看上去十分清贵孤独。
当年要不是他带头相助，自己被临时赶鸭子上架继任天帝，谢云迢又大闹太微殿，还真不一定能那么快稳定局面。
作为一起过来的难兄难弟，他对楚沧玉这个师侄还是十分关心的。
楚沧玉作为这届最年长的大师兄，许是因为从小病弱，和他那个风流表弟截然相反，不喜情事，一心扑在天界仙洲上，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他这群爱惹事的师弟师妹们能安生太平一些。
他性格好又懂体谅人，气量也大，苏祈月和危梦之这对姐弟因家族之争对他态度如此不好，尤其是危梦之，他也不计前嫌，还替他们争取太微七曜之位。
他曾经感叹过他太过缺爱，一点亲人之情就念到如此。
孟星遥那个传说中的姐姐若是真的嫁给他，可能会成为他唯一的妃子，兴许过得不会如前辈们那么苦。
可惜有缘无份，但是想到这点，璩归元忽然猛地一拍掌。
他想起来了，表面上谢云迢听黎煊的话，修那个劳什子无情道，但以前他也曾听说过，谢云迢少时喜欢过此女，后来也一直在找她，虽说是为了九歌玉璧和天脉的下落，算因为公事，但难免没有点私心吧？
同为男人，苏祈月一个女子爱到愿意为自己死过一回，做到这种地步，如此恩情，唯一愿望就是结个契，有什么不好满足的。
更何况还有自己的赐婚，如此排面都一心拒绝，不情愿成这样，除非……除非心里有人！
可是代意都死那么久了，有必要为个下落不明的年少初恋痴情到这种地步吗？
同为男人，他理解不了啊。
璩归元觉得自己想不明白，他看了一眼孟星遥，她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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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谢云迢一起长大的唯一玩伴，应当知道很多。
他想去找她八卦一下，但冷不防注意到她表情冷淡严肃，又想起最近归明仙府一堆破事，不由地默默后退两步，轻咳了一声。
算了，不问了，这种时候找她问这种事，根本就是自讨没趣。
真的好奇，还不如去问危梦之。
同为男人，还是谢云迢的好兄弟，这种事他应该更清楚吧。
东曜阁的人还没散完，谢云迢拒绝天帝赐婚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清衡山。
不止其他仙门的人吃惊，就连归明仙府自己的人都很吃惊。
自从苏祈月为了救他出事后，几乎所有人都默认，把苏祈月救回来后，他就应当会娶她。
就连池苒和公孙小绫等人也都如此觉得。
救命之恩以身相许，不都是这么说的吗。
更别提苏祈月回来后这两三个月，那她和危梦之的所作所为，都在给所有人铺垫一个讯息，那就是谢云迢已经接受了苏祈月，不日就会与她成婚。
而谢云迢性格沉稳，又心怀大局，哪怕他心中有所不愿，但情形至此，也不该拒绝此事才对。
但说到大局为重，此时不少人也才想起，五百年前，他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地因无极帝君做出那种大逆不道的事。
虽然仅有一次，但也足以见微知著。
只是这一通事情下来，令人觉得天璇仙君有些可怜，一腔真心付诸东流不说，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拒绝，差点下不来台。
辜负真心的人，无论实力多强、地位多高，都不免让人所不齿。
可到底是自家掌门，众人也不敢多说什么。
好在虽然被拒婚，看着南明神族和归明仙府的面子上，归元帝君并未收回册封公主的成命，也算意外之喜。
会议一结束，不少人前去水镜阁拜访安慰苏祈月。
孟星遥站在回廊下，和刚从大殿出来的谢云迢撞个正着。
人群已经散了差不多了，只有他俩在这儿，谢云迢有些意外，又有些不甚自在。
见他不想说话，孟星遥先笑了：“现在不会后悔了吧？天界驸马，三界齐贺，六合同庆，错过了可没了。”
谢云迢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没有后悔，只是我想了下，方才处理得有些难看，应当再冷静些。”
孟星遥转过身，慢悠悠往前走。
“你也知道啊。”她说。
谢云迢犹豫了一下，还是快走两步跟了上去，与她并肩而行。
“是我愚钝，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只是方才，觉得不能再拖了。”
他轻声道：“我对祈月没有那种感情，先前是我不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能让大家都留个体面。可我方才想明白了，她的恩情我还不上，就算她让我把这条命还她，我也无怨无悔。可是感情和恩情是两码事，和她结契，真的不可以。”
“但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不该拒绝她？”
他语调如常，但话里话外却有一丝藏不住的忐忑。
自五百年前两人决裂后，她就一直和他十分生分，后来也跟着大家一起，有意无意撮合他和苏祈月。
她同大家一样觉得他负心，倒也不足为奇。
只是他有点绝望。
孟星遥停下了脚步，转过了头，一双秋水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谢云迢紧张至极，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你怎么这么笨了。”她无语道。
“我要是觉得你不该拒绝，我方才干嘛传音，让修泽神君帮你，你总不会觉得，老头子是自愿在小辈跟前主动说自己年轻时的丢脸事吧。”
啊，这样吗？刚才太紧张了，他都没注意这事。
“感情这种事，还是要两情相悦吧。”她说，“强扭的瓜不甜，你不喜欢她，在一起也痛苦，最后万一弄得两败俱伤，相看两相厌的，何必呢。”
唉，都是她的经验之谈。
谢云迢如蒙大赦，开心地笑了。
但还没高兴多久，他又眉头一皱，说道：“等下，你答应修泽神君什么了，他怎么会愿意做这种事？”
老头子看起来好说话，但私下可精了，这么大的人情，不可能无缘无故给啊。
孟星遥顿了一下，眼神闪烁，支吾道：“哦……我答应他，和季朗仙君试一试……”
……？！
谢云迢转了个身，一下挡在她跟前，阳光透过回廊打在他身上，恰好让他的影子将她笼罩了起来。
“孟星遥！”他语气十分严肃，“你自己说感情要两情相悦的，你又不喜欢他，怎么能因我做这种事？我们现在去找修泽神君，把这事说清楚。”
“而且退一万步说，太尧山那么远，你就算愿意，也得让季朗嫁过来，不然天高地远的，万一他对你不好，你跟他打架了，孤立无援的，我带人赶过去帮你也要时间啊……”
不是，这人叽里呱啦地说什么呢？越说越离谱！
“够了够了！停之停之！”她赶忙捂住他的嘴，环顾四周，压低声音道，“我真服了！还能不能开玩笑了！我逗你的，他条件是让蔺沉光挑个日子去跟他去太尧山待上几年，教他那群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徒子徒孙做饭啊！”
哦，把蔺沉光借出去啊。谢云迢松了口气，那没事了。
还好孟星遥是个厨房杀手。
孟星遥还在气急败坏：“你能不能盼我点好，说点好听话了！别说我跟人还没什么，就算跟别人结契，你怎么还咒我跟人打架啊！有你这样当娘家人的吗？”
她挪开捂住他嘴的手，没好气地戳了他脑门一下，一甩裙摆就走了。
谢云迢吃痛地揉了揉额头，鼻尖上，似乎还残留着她手上的香气。
他愣了一会儿神后，急忙快步追了上去。
“等等我，阿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