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已过，清明将近。南方多数地方已是草长莺飞，蓬莱却依旧浸在微凉的海气里。
白日里日头虽暖，海风吹在人身上，却是带着几分清冽的凉意。
这几年纪月笙跟着云岑习武，筋骨自然是比常人坚韧，寻常风寒素来近不得身。可她刚从海里起来，全身衣裳湿透，寒意便顺着毛孔钻了进骨血里，令她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
她瞟了一眼抖得更加厉害的妇人，当即扭头对着身旁的杨粒吩咐：“杨县尉，你看好现场，我与她去书院换身干爽的衣裳。”
话音落下，杨粒肃然拱手领命：“是！”
纪月笙又望向云临。他们之间已经不需要太多的语言，她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他便清楚了她的意思。
云临的目光里满是担忧，对着她催促道：“快去吧。”
她不再多言，转身对那妇人沉声道：“跟我来。”说罢抬脚，朝着不远处的海月书院走去。
妇人闻言，对云临和杨粒颔首，随即踉跄着跟上纪月笙的脚步。
海月书院离这案发地不远，不过一盏茶的路程。她们沿着山路往前走，穿过一片树丛，便见到了书院的正门。
纪月笙刚跨进门槛，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便从院内传来，她下意识侧身避让，只见白矖带着人急匆匆地跑来，差点撞在她身上。
白矖身后跟着六个腰佩横刀的侍卫，左侧紧跟着她的贴身侍女夏荷。
夏荷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她是白矖的“嘴巴”，只有私下无人时，脸上才有属于自己的表情和语言。
见纪月笙浑身湿透，散落的发丝被风吹了半干，毫无章法地贴在脸颊与脖颈上。
白矖眼中立刻涌上不加掩饰的担忧，急切地抬起手比划起来。
夏荷在一旁默契地替她开口，声音依旧冰冷，没有一丝温度，就像没有感情的傀儡：“你们怎么全身都湿透了？”
纪月笙简单说明缘由后，白矖又抬手比划。夏荷在她比划期间默契地替她开口：“那你们自己去换衣裳。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必须亲自去现场安抚学子们。”
“好，你快去吧。”纪月笙留下这句话，对着身旁的妇人偏了偏头，随即抬脚，朝着西侧的学子屋舍走去。
海月书院翻修期间，她曾受白矖之邀来过几次，帮忙查看屋舍结构是否利于防卫，这宅子的布局于她而言，便如同回自己家一般熟悉。
她带着妇人来到一间空置的学子宿舍。
屋内陈设简单，四张木床，两个大衣柜，一张长桌。
纪月笙走到衣柜前，打开柜门，取出一身干净的学子衣裳，转身递给妇人：“快换上吧。”
妇人接过衣裳，对着她说了声“多谢”。纪月笙颔首，又从柜中取出另一身衣裳，转身走向内间的屏风后。
·
与此同时，书院外的案发现场，云临和杨粒正在盘问几个受伤的学子。
其中一个看上去十三四岁，穿着绿色衣裳的女子说道：“当时跳出来一群穿着黑衣的人，他们个个蒙着面，二话不说就上来砍我们。我们几个反应较快，才没有被一刀砍死。”
另一个长相秀丽的女子接过话头：“太可怕了，幸好当时有个英俊的大哥快马加鞭从城里的方向过来。要不是他出手相救，我们估计全都被砍死了。”
一个小女孩突然从绿衣女子身后跳出来，抓着绿衣女子的衣袖，怯怯地看着云临：“那个叔叔好厉害，一个人压制住了他们一群人。他们眼看打不过，便向城里的方向跑了。”
她们说了这么多，云临猜测绿衣女子口中出手救人的大哥十有八九是他的叔叔云岑。
只是他心中困惑，云岑前几日回京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难道是路上跟却眉碰上了？可若碰上了，怎么不一起来书院，反而晚了这么久？却眉也没提起这个事。
疑惑像数根藤蔓一般缠绕着他。
“公主驾到，闲杂人等回避！”
一道清亮中带着庄严的声音传来，将云临的思绪拉了回来。
围观的人群闻言，立刻下意识让出一条笔直的通道。
或许是畏惧“蓬莱公主”的威严，原本还窃窃私语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无人敢大声喧哗。
白矖步履沉稳地走到杨粒左侧，扭头看向杨粒。她目光沉静，只是一个眼神，杨粒便心知肚明，将自己了解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地低声禀报。
听罢杨粒的话，白矖眉头微皱，低头思索片刻，才缓缓抬起手，指尖灵动地比划起来。
夏荷站在她身侧，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双手，待她比划完毕，立刻朗声道：“此凶案是有人故意而为之！”
话音落下，人群中响起一阵细微的抽气声。
夏荷顿了顿，继续高声道：“凶徒居心叵测，丧心病狂，其目的是要破坏海月书院的信誉，让书院办不下去，让蓬莱的平民女子无书可念！此事我定会督促公廨追查到底，绝不姑息！此外，我会即刻增雇护院，加强防卫，确保学子们的安全。至于是否继续留在书院求学，也会尊重每一个学子的决定，绝不强求。”
云临抬眼看向一旁的钱刺史，只见钱刺史的脸骤然一沉，眉头瞬间拧在了一起，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贺华和杨粒早已与他们统一战线，公孙盛与纪月笙的过往恩怨他们也都知晓，行事自有默契。
可钱刺史对此毫不知情，如今突然冒出这样一桩棘手的凶案，死者还是海月书院的学子，他作为属地父母官，既要安抚民心，又要督促追查真凶，定然是焦头烂额。
一想到这里，云临突然觉得他有些可怜。
·
纪月笙换好干爽的衣裳，将湿衣简单包扎好放在屋内，便与妇人赶回案发现场。
她远远望去，围观的人比之前更多了，却异常安静，透着一种和谐得有些诡异的氛围。
这让她心中生出几分困惑，加快脚步走了上去。
人群中有人先看到了她，低声说了句“纪大人来了”，众人纷纷扭头看来，脚步不约而同地挪动，再次让出一条通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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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月笙顺着通道往前走，只见白矖正站在人群中央，前面站着一个身形纤细的女子。
不知白矖方才对胖男人说了些什么，胖男人此刻耷拉着脑袋，站在一边，一副唯唯诺诺、不敢再多言的样子。
白矖面前的女子恭敬而坚定地说道：“公主殿下，请您放心，民女不会因为妹妹无故身亡而退缩。相反，民女此刻更加坚定了求学之心，日后定当好好念书，不辜负您创办书院的义举。”
不远处，那几个之前在案发现场受了惊吓的学子听了这番话，瞬间情绪激昂起来，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纷纷点头附和，说着要留在书院继续求学。
纪月笙扫视一圈，目光最终落在云临身上。她快步走到他身旁，微微侧身，压低声音问道：“方才她都说了什么？”
云临被突然出现的纪月笙吓了轻轻一颤，随即定了定神，侧身靠近她，俯首在她耳边，一字一句地重复起夏荷所说的那番话。
云临只听一遍，就将那一大段话完整无误地背了下来。她眼中没有一丝讶异，随即微微点头，心中已然明白了此刻这诡异平静的缘由。
“哒哒——哒哒——哒哒——”
马蹄声裹挟着海风，自山道另一端传来，起初是隐约的轻响，转瞬便如骤雨打新荷，敲在所有人的心尖上。
尘土飞扬间，围观群众再度让出一条通路。
纪月笙抬眼望去，那熟悉的身形与坐骑让她心头一颤。她惊得失声唤道：“师父？你怎么会在这里？还受了伤！”
本该在回京路上的云岑，竟突兀地出现在这里，这令她感到震惊。
纪月笙快步上前，目光落在云岑身上赫然多出的两道划痕上。
破损的衣料下，暗红色的鲜血在浅色衣袍上晕开一片不规则的殷红，触目惊心。
纪月笙等人满脸担忧，云岑却神色淡然，双手按住马鞍，一跃而下，稳稳落在纪月笙面前。
“无妨，不过是些小伤。”云岑顿了顿，补充道：“那帮人摆脱不了我，竟全都服毒自尽了。”
话音刚落，周围便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人群中，有人忍不住低声感叹：“我的天爷！那么多人居然都打不过他一个。”
“可不！身边尽是武学高手，所以说不要惹纪县令，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话刚出口，便有人立刻反驳：“胡说八道什么呢！纪县令为官清正，向来秉公执法，怎会公报私仇？”
“就是！自己心思肮脏，便以为旁人都和你一样，真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这些话随着海风飘来，一字不落钻进纪月笙的耳朵里。
闲言碎语她早已习惯，此刻她满心满眼，唯有云岑的伤势和案情。
她只是淡淡瞥了眼议论的人群，随即转头看向云岑，语气关切：“师父，您再强壮伤口也需尽快处理，快去书院包扎。”
话音刚落，白矖拉住云临的手腕，做了个简短的比划。
“快去包扎。”夏荷面无表情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