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井是这座亡者之都跳动的心脏,是贯穿所有灵质街巷的血脉源头。
那井中涌动的,是维系万鬼存在的精纯魂力,是无声流淌在不语京灰色躯壳下的生命之泉。
井口古老的符文每一次明灭,都如同一次悠长的呼吸,让整座城市随之律动。
鬼修们依靠它凝练魂体,街巷间的幽冥灯火因它而不熄。
它是秩序的象征,是沉默的基石,是千万鬼民心中不可触及、却又无时无刻不依赖的神圣图腾。
攻击往生井,便是扼住鬼国的咽喉,动摇其存在的根本。
它平静时,是文明的摇篮;它动荡时,便是席卷一切的灾难源头。谁若能掌控,乃至净化它,谁便握有了主宰不语京命运的钥匙。
玄瞳,其名如其人——“玄”示其深藏不露,“瞳”喻其洞察全局。
他是幽冥鬼国不语京的实际掌舵者,往生殿的判官。
他的核心定位不是一个野心家,而是一个 “守夜人” 。
他毕生的信念与行动准则,就是不惜一切代价维持鬼国的稳定与存续。
花溅泪的嫁祸之计,在玄瞳眼中拙劣吗?不,若非那生者手段超乎想象,此计几乎堪称毒辣精准,足以将白灯彻底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但,花溅泪千算万算,算错了两点。
第一,她低估了白灯身边这个变数的实力与手段。那轻描淡写间引导、乃至净化寂灭之力的能力,已超出了玄瞳的认知范畴。此女,绝非寻常生者!一个能与帝曦正面对抗的名号,几乎在他脑海中呼之欲出。
第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她越界了。她竟敢直接用往生井、用鬼国的根基来作为她权力博弈的筹码!
这已不再是阴谋,而是战争行为!
继续维护花溅泪?那便是将鬼国的尊严彻底踩在脚下,向所有子民宣告,他玄瞳为了所谓的“稳定”,可以连国本都不顾。届时,民心尽失,他这判官还有何颜面立足?
而眼前这个神秘的生者,以及她背后代表的势力……或许,真能带来另一种可能。
一种不再需要向妖族摇尾乞怜的可能。
决断,往往只在瞬息之间。
玄瞳深吸一口气,那口积郁在胸中的浊气,化作了一声冰冷彻骨、蕴含着磅礴魂威的质问,如同惊雷,炸响在花溅泪的耳边:
“花使者,”玄瞳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你是否该给老夫,给不语京一个解释?这‘污浊魂晶’,为何会出现在我鬼国魂井之中?又为何,其气息会与你妖族使馆紧密相连?”
花溅泪脸色煞白,她万万没想到,云清璃竟有如此诡谲的手段,更没想到玄瞳会在这个关键时刻出现,并且如此直接地将矛头指向她!
“判官大人明鉴!”花溅泪强自镇定,飞快地思考着对策,“这分明是那生者的邪术!是她操控了污染,意图嫁祸于我,离间鬼国与妖族的盟谊!您切莫被她蒙蔽!”
“邪术?嫁祸?”白灯冷笑一声,上前一步,朗声道,“判官大人,诸位长老!在场有目共睹!这‘千缠魂丝障’乃妖族秘宝,此刻正缠绕于我等周身,试图禁锢神魂!若我与这位朋友是施术者,何须多此一举?花使者此举,分明是见阴谋败露,欲强行镇压,杀人灭口!”
玄瞳的目光再次投向云清璃。这一次,他看得更加仔细。这个生者女子,面对如此险恶的局面,从始至终都太过平静了。那种平静,是一种源于绝对实力或绝对自信的淡然。她周身那晦涩难明的能量波动,连他都感到一丝隐隐的忌惮。
尤其是,她能轻易引导甚至“戏弄”寂灭污染……这绝非寻常修士所能为。
‘此女……究竟是何来历?’玄瞳心中凛然。白灯能找到如此盟友,恐怕其背后代表的势力,远非之前预估的那么简单。星火盟大捷,或许并非偶然。
局势的天平,开始微妙地倾斜。
继续强硬维护花溅泪,不仅坐实了偏袒之名,更可能将鬼国拖入与一个未知强大势力的对抗中,这与他维持“稳定”的初衷背道而驰。
但若就此与妖族撕破脸……
玄瞳陷入了极其艰难的权衡。
此刻,云清璃再次开口,她的话不是对花溅泪,也不是对玄瞳,而是对着下方所有惊魂未定的鬼修,声音清越平和,却带着一种抚慰神魂的力量:
“此等污秽,残次之物尔,蚀魂损根,乃修行大忌。”
说着,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她缓缓抬起右手,掌心向上。
一缕比往生井中浓郁精纯无数倍的、蕴含着最本源寂灭与归墟意境的灰气,自她掌心浮现。但这灰气并未带来污染与毁灭,反而在其核心处,有点点星芒生灭,仿佛在演绎着由死转生、万物轮回的至理。
她竟能如此举重若轻地驾驭甚至提纯这种力量!
她五指微拢,将那缕灰气轻轻一引。
“散。”
随着她一声轻叱,坊市中弥漫的、以及正纠缠在观澜塔上的灰败气息,如同臣子听到了君王的命令,剧烈地波动起来,然后化作道道流萤,争先恐后地投向她的掌心,最终被那点星芒混沌彻底吞噬、净化,消失无踪。
天空重新恢复了那永恒的灰色,空气中的污浊与压抑感,荡然无存。
所有人都被这神乎其神的手段震慑住了。
这已不仅仅是“不是她做的”能解释的了。这分明是对“寂灭”之力拥有着至高掌控权的存在。
花溅泪面无人色,身体微微摇晃,几乎要从塔楼上栽落。她知道,她完了。所有的指控,在对方这轻描淡写的一手面前,都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
玄瞳瞳孔骤缩,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他死死盯着云清璃,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名字,在他脑海中疯狂闪现——能与帝曦对抗、执掌混沌与幽冥……幽凰魔主。
白灯看着身旁好友那淡然的身影,眼中充满了骄傲与震撼,她知道,清璃此举,不仅破局,更是向整个鬼国,宣告了她的到来!
云清璃收回手,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再次抬眼,看向空中的判官玄瞳,平静地问道:
“判官阁下,现在,可以谈谈了吗?”
玄瞳不再多话,袖袍一卷,一股柔和的魂力便裹住了云清璃与白灯。
下一刻,空间扭曲,周遭景象飞速变幻,那喧嚣未散的忘川坊被瞬间抛在身后。
待得视线再度清晰,三人已置身于一座宏伟、肃穆到令人屏息的大殿之中。
往生殿。
这里是幽冥鬼国真正的权力核心。
殿宇穹顶高远,无数幽魂灯悬浮其间,洒下冰冷而恒定光辉。
支撑大殿的并非石柱,而是一道道凝若实质、缓缓流转的幽冥法则符文,散发着古老而威严的气息。
大殿深处,是一张巨大的、由暗色灵木雕琢而成的长案,案后便是判官玄瞳的主位。
殿内,数位气息或深沉、或锐利的身影早已等候在此,他们皆是往生殿的长老,鬼国真正的决策层。他们的目光,在玄瞳三人出现的瞬间,便齐刷刷地投射过来,尤其是在云清璃身上停留最久,探究、惊疑、忌惮,种种情绪,不一而足。
玄瞳径直走向主位,拂袖坐下,目光扫过在场众长老,最后落在并肩立于殿中的白灯与云清璃身上。
“今日之事,诸位或已听闻。”玄瞳开门见山,声音在大殿中回荡,不带丝毫感情,“妖族使者花溅泪,以污浊魂晶污染往生井,嫁祸白灯公主及其友人,证据确凿,已被本座驱逐。”
他言简意赅地定下基调,直接将花溅泪和妖族钉在了破坏者的耻辱柱上。
几位长老神色各异,有人面露怒色,有人眼神闪烁,但无人出声反驳。往生井被攻击是事实,云清璃净化污染更是无数鬼民亲眼所见,玄瞳此刻的立场,无人能撼动。
“然,祸端虽暂平,国本之危未解。”玄瞳话锋一转,目光如电,看向白灯,“公主,你引此……贵客入我不语京,掀起如此波澜,如今,该当如何?”
压力,瞬间给到了白灯。
白灯深吸一口气,她知道,这是玄瞳给她的机会,也是考验。她上前一步,身姿挺拔,朗声道:“判官大人,诸位长老。今日之变,非我愿见,却是必然。妖族视我鬼国为附庸,可随意拿捏,甚至不惜以毁我根基为代价行阴谋之事!此等‘盟谊’,还能继续吗?”
她环视众长老,声音铿锵:“星火盟大捷于生者世界,势不可挡。我身边这位云清璃道友,更是身具通天之力,心怀仁义。与其继续依附妖族,仰人鼻息,何不携手新的盟友,为我鬼国开辟一条自强独立之路?”
一位面色阴沉,周身环绕着浓郁死寂气息的长老冷哼一声:“自强?谈何容易!星火盟远在生者界,鞭长莫及。妖族近在咫尺,一旦彻底交恶,兵锋立至。届时,谁来抵挡?”
他的话,代表了许多保守派长老的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