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第二天下午,胖商人领着三四个衣着体面的朋友,浩浩荡荡地来了。
“老周,老李,我跟你们说,就是这儿!”
胖商人挺着肚子,一脸的得意,仿佛清河堂是他家开的,
“别看门脸不大,里头别有洞天!”
那几位商人将信将疑,尤其看到前院大池子里,一群光膀子的汉子跟煮饺子似的闹哄哄,脸上更是露出几分嫌弃。
胡桃花从门后的小桌子探出头,学着阮青云的派头,慢悠悠地问:
“几位客官,泡澡?”
胖商人连忙道:“掌柜的,四间雅间,最好的!”
“我这几位朋友,都是从府城来的,可不能怠慢了!”
胡桃花心里乐开了花,脸上却是不动声色,翻开一个崭新的小本子,
“不好意思啊客官,今天五间雅间,已经定了四间出去了,只剩最后一间地字号。”
“什么?就一间了?”
胖商人脸上挂不住了。
“可不是,”胡桃花撇撇嘴,“您要是早来一刻钟,兴许还能多一间。”
“刚刚县衙的张主簿,才陪着两位官差大人进了天字号和玄字号。”
这话一出,那几个府城来的商人看清河堂的眼神立马就变了。
连县衙的官爷都来光顾的地方,能差到哪儿去?
“那……那就要了!最后一间,快!”
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哟,这不是徐家开的澡堂子吗?听说生意不错,我来瞧瞧有什么门道。”
胡桃花认得他。
是城里那家福来澡堂的吴掌柜。
当初她去城里采买,这吴掌柜还当着人的面嘲讽她,说南城门那穷地方,开浴堂是把钱往臭水坑里扔。
吴掌柜背着手,像鄙夷地扫了一眼大池子里的脚夫,眼里的轻蔑更浓了。
“我还当是什么贵客,原来是把澡堂子开成了泥腿子窝。这种地方,掉价!”
胖商人和他朋友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胡桃花把手里的算盘往桌上啪地一搁,站了起来,叉着腰,下巴一扬。
“吴掌柜,我们这泥腿子窝,雅间只剩一间了。您那干净的福来澡堂,这会儿怕是连个烧火的都还没请到吧?”
吴掌柜脸色一僵,“你!”
“我们这儿的客人,有的是县衙的官爷,有的是府城来的大商人。三文钱能洗去一身疲乏,一百文能换个舒坦体面。不偷不抢,明码标价。”
“不像某些人,开个澡堂子,凉水卖得比咱们热水都贵,池子里的水三天都不换一回,那才叫真正的掉价!”
吴掌柜气得直抖,“你……你血口喷人!”
池子里,刀疤脸和他的一众兄弟听见了,纷纷从水里探出头来起哄。
“就是!福来澡堂那水,下去都起腻!”
“三文钱,洗热水澡,还干净!吴掌柜,你家做得到吗?”
吴掌柜被众人说得脸一阵红一阵白,他本是来看笑话的,没想到自己倒成了笑话。
他目光一转,看到了墙上那张盖着官印的告示,特别是雅间和官办民营几个字,瞳孔缩了缩。
他这才明白,人家玩的根本不是他那种小打小闹的生意。
“掌柜的,还愣着干什么,快带我们去雅间啊!”
府城来的商人不耐烦地催促。
“哎,好嘞!”
胡桃花冲吴掌柜翻了个白眼,扭着腰身,热情地引着客人往里走,
“客官里边请!豆娘,上最好的雨前龙井!”
吴掌柜站在原地,听着后院传来的招呼声,再看看前院这热火朝天的景象,一张脸憋成了猪肝色,灰溜溜地走了。
阮青云坐在后院的树下,目光落在正忙着给雅间客人送热水的豆娘身上。
一个时辰后,又来了一位客人。
豆娘端着茶盘,引他进了最后一间地字”。
男人进门后,没有立刻宽衣,而是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房间。
豆娘放下茶盘,低着头准备退出去。
男人却忽然开口,声音平淡:“这茶不错。”
豆娘小声回了一句,“是城里最好的茶行的。”
“姑娘的手很稳。”
豆娘心里一跳。
她端茶盘的手,因为常年干活,虎口处有层薄茧,但确实比一般女子要稳得多。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话,只福了福身,快步退了出去。
跑到后院,豆娘找到正在劈柴的徐四山,小声说:“刚才那个客人,有点怪。”
徐四山停下斧子,“怎么怪了?”
“他说我手稳……还一直盯着屋里看,眼神……眼神不像好人。”
豆娘绞着衣角,她也说不清哪里不对,就是一种直觉。
话音未落,徐七拎着工具箱从旁边经过,要去检查雅间的排水。
豆娘看到他,连忙又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
徐七脚步没停,只淡淡地嗯了一声,便走向了地字号雅间。
他走到门口,敲了敲门。
“客官,检查一下出水口。”
里面传来那个男人的声音:“进。”
徐七推门进去,那男人已经泡在了桶里,水汽氤氲。
忽然,一枚铜钱从他的指间滑落,滚到了徐七的脚边。
那是一枚景泰通宝,市面上最常见的铜钱。
徐七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瞬,将铜钱放在旁边的小几上。
“客官,你的钱。”
男人猛地睁开了眼,他死死地盯着徐七。
徐七却仿佛没看见,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门关上的那一刻,他低头看着那枚被放回来的铜钱。
暗号对上了。
应答之语,并非言语,而是行动——捡起钱,放回原处,不发一言。
可他怎么也想不通。
三年前在北境战场上,为掩护主帅撤退,率亲兵杀入十万敌军,被追封为忠武校尉,怎么会活生生地出现在这里。
成了一个乡下小浴堂里劈柴烧水的伙计?
徐七走出雅间,脸色如常。
他拎着工具箱,径直走向后院的井边,打起一桶冰冷的井水,从头到脚浇了下去。
不远处,阮青云坐在树下,轻轻摇着蒲扇,眼神里闪过一丝了然。
这盘棋,似乎比她预想的,要大得多。
那地字号雅间的男人出来时,并未停留,只将一枚铜钱放在了旁边的石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