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大如桑沉焉,也是未能一夜好眠。
前半夜她睡得不安慰。不好扰了桑钰嫣的清净,独身一人,披着外衫,蹑手蹑脚下得楼来,晃荡至庭院。
桑府狭小,庭院自然也不甚宽广,不过是几株松柏,几株盆景。月华清辉穿过熙熙攘攘的松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六月的天,桑沉焉却觉得有些冷,沾着露水的寒风轻拂,令她脚步略显沉重。
她今日委实太过冲动。
为了先生的声誉,合该如此。
可不能不顾念二姐。
二姐已实打实一十六岁。京都的姑娘,大都十五六定下亲事,再准备一两年,十七八出嫁。
若是因她今日的冲动,为二姐惹来诸多闲话,那真是罪该万死。
她的二姐,样样都好的姑娘,不该如此耽误。
她自己亦是一介姑娘,除了舅舅家几个表哥,隔壁的齐二,绛雪轩的先生,也不认识几个好儿郎。
如何才能弥补自己的过错呢?
桑沉焉许久未能想到好主意,一筹莫展,分外泄气地于庭院中继续晃荡。夜半的寒气越发明显,从脚底窜起,顺着经络积于肺腑。
忽的,她听见正房传来桑翊的惊呼,“什么!夫人你真是这般跟程夫人说的?!”
“我为何不能这么说。都是她儿子不安好心,不能赖在咱们姑娘头上。堂堂崔相公,也不能这般糟践咱们姑娘。”
桑沉焉一听,登时来了精神。这说的,莫不是今儿来请阿娘叙话的那个老媪。
于是她蹑手蹑脚上前,又偷听了一回壁角。
桑府主家、仆妇以及小厮拢共没几个。她悄悄避开他人来看自家阿爹笑话,早已不是一两日了。往日来将她拖走之人,一个眼下在逐星小筑安眠,一个在东面祠堂跪着。
不仅轻车熟路,而且畅通无阻。
不一会儿,桑沉焉便将渭水雅间之事,听了个明明白白。
当即暗叹一声,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
翌日一早,不用她如何说话,褚夫人一早就遣人去明理堂和绛雪轩,替兄妹二人告了假。直言说道,他们昨日受了罚,眼下有些不好,不能上学。
一夜未能好眠的桑沉焉,分外精神。趁着花厅早饭,偷偷瞧了瞧桑翊夫妻二人,以及桑钰嫣的神色。见着跟以往自己闯祸之后一般情状,登时心中偷笑。
哎,她三姑娘今儿要干件大事。
半个时辰之后,桑沉焉佯装在逐星小筑习字,实则偷偷从后角门溜到东华门外一分茶铺子。花两文钱遣个小子,往东华门守着。若是见着京都二公子之一的崔道之,则将其请来。
说来也巧,眼下崔道之正在离东华门不远的内廷值房,替官家抄录文书。
午时刚过,崔道之火急火燎到得分茶铺子雅间。还未入门先朝内行礼。拱手僵在原地,不知如何称呼。
纵然他知晓内间是何人,却真是说不出口。此处靠近东华门,嫌弃内廷午膳之人,大都来此打尖。
诸多同僚,相熟之人不少。孤男寡女来此相会,传出去可是不好。然,三姑娘都已等候小半日了,也不好再叫人换个地方。
崔道之有些头疼。是以,也不说话,权当自己来此午膳。
进得雅间,适才在门外的不适还未散去,见着果真是他心中猜想的桑家三姑娘,不适之感又添上三五分。真是手脚都不知该如何动作。
他上赶着和桑五郎交好,可还没同二姑娘说上话呢。
这……这就要跟……未来姨妹单独说话,委实有些不可言状。
他也不安坐,远远地朝桑沉焉再次拱手见礼,“某来迟,还请三姑娘见谅。”
而后摁下那股子不适之感,佯装得很是坦然落座。
“三姑娘寻我何事?”
一言罢了,颇有些热汗淋漓。
已经等了好些时辰的桑沉焉,只想赶紧将这事了了。实乃没工夫闲话,恍若没见着他满脸的尴尬,径直说道:
“崔公子,我知此番寻你,颇为不当。你大人有大量,先且原谅我这厢。
我也不耽误公子,我来此是为了个给公子递个信儿。”
说道这里。桑沉焉突然觉得自己莽撞。她这般急匆匆来说崔公子阿娘的是非,着实有些不太好。
他们可是亲母子。
倘若他人来她跟前说她阿娘的不是,她桑桑能拎起手中的茶壶给人扔过去。
如此,往后的话咽在口中,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
崔道之见状,了然道:“可是有什么令姑娘为难之事?某愿相帮。”
桑沉焉尴尬一笑,“倒也无需崔公子相帮。”
“那是何事?三姑娘说来便是。”
“这……”,桑沉焉思索再三,还是作罢,“崔公子今日权当是没见过我可好?”
桑沉焉分外唾弃自己。她这办的都是什么事儿。
见着她为难,崔道之眨眼之间便涌现数个猜想,既然三姑娘不好说,那他来问便是。
“昨日家母于明德楼,对褚夫人多有得罪。我在此替我母亲致歉,还请三姑娘转陈于褚夫人,说他日定当上门赔罪。”
桑沉焉听罢,惊得险些从玫瑰椅上滚落下来,好歹是因着有个圆桌挡着,这才安定住。
她双目圆瞪,话都不利索了,“你……崔,你……怎么……”
知她要说个什么,崔道之接过,“昨日家母虽然轻车从简,但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不过是个早晚罢了。”
昨日程夫人出行,将满府之人瞒得彻彻底底。崔道之也是从早膳的蛛丝马迹,以及桑沉焉的相邀才知晓的。
晚上一日,已是不妥。崔道之再次致歉。
桑沉焉仍旧有些惊讶,连连摇头。
二人又闲话三五句。
桑沉焉待到这般时辰,已是瞒不住家中。为了少受些责罚,草草起身行礼打算离去。
哪料她还未出口,崔道之便直言道:“三姑娘,而今恐是不妥。内廷班值出门午膳。三姑娘还是稍待些为好。”
桑沉焉弯腰行礼的动作顿住,想想还真是这个理。
遂二人相对无言。
桑沉焉心中不停念着,这人这般聪慧,跟先生比起来,孰强孰弱。
而神色如常的崔道之,心中却是异常艰难。还未跟二姑娘说上句话,就已经给人惹下偌大的烦忧,也不知她心中是如何看他的。
一时无话,空气凝滞。
好容易到了上值的时辰,崔道之拱手,飞快出门。
临出门前,念着这位很可能的未来姨妹,也想着在二姑娘跟前讨个好,轻声道:
“昨日见着姑娘摔倒,某家中有上好的药膏,改日托人送给姑娘。”
桑沉焉此刻倒是想起来男女大防,“谢过公子。如此倒是不必了。”
见状,崔道之又开始大汗淋漓,怎的给男女大防之事忘了。传出去多不好。
“是我思虑不周。还望三姑娘海涵。”心思转了几个来回,桑五郎被阿娘发现,已然不能再用,那再寻个什么样的中人合适呢。
他陡然想到纪明,昨日瞧着他也很担心桑府的姑娘呢。
这事儿一准能成。
崔道之改口道,“纪府戚夫人乃川南戚家姑娘,戚家的秘药专克跌打损伤。昨日瞧着纪大公子担忧的模样,想来是我多心了。”
戚夫人出自川南戚家不假,可戚家乃是井盐起家,而后方从盐仓监入了仕途官场。
跟跌打损伤、秘药甚的,半分关系也没有。
崔道之这话,饶了好几个来回。一者是为自己先前的唐突致歉,二者是言明药膏托纪明转交。
桑沉焉时常混沌的脑子,今儿不知为何很是清明。转瞬之间就明白崔道之言下之意。
可她在乎的,哪是什么药膏不药膏的。
她惊呼,“崔公子方才说什么,昨日纪大公子怎么了?”
眼见情状不如自己所料,崔道之只得草草将昨日魁星雅间发生之事说来。
话未说完,桑三姑娘一阵烟似地走开。
徒留崔道之在原地。
这又是怎么了?
目下的绛雪轩,很是冷清,跟日前的温暖宁静截然不同。
纪明于日常所居的书案后端坐,手中握着的,照就是《北地山川地理志》,手边放着一碟子点心。
五香糕,是以往桑沉焉在时,最为喜欢的一道点心。纪明心知她今日不会来,却仍旧命落玉去厨房吩咐下这道点心。
午后的烈阳,炙烤着窗扉。绛雪轩无冰,越发火热。
那碟子点心,从早上安放到如今,动也未动。
因桑正阳告假,桑沉焉告假,不知为何,纪明也告了假。如此这般,本该在明理堂上学的时辰,他却已于此枯坐许久。
落玉担忧道:“公子,午间暑热最盛,可要回二月天歇息片刻。”
绛雪轩原是有个小憩所用的矮塌,因着桑沉焉也在此念书,早就收拾进库房不用了。
像是被人提醒,突然之间回神一般,纪明像模像样翻了页书,轻轻道:“不用。”
落玉瞧出自家公子很是不对劲,听得此话也不敢再劝,躬身退出候在廊下。
不久,桑沉焉浑身热气带着火气,阔步到得绛雪轩廊下。
只见她满头是汗,衣裙翩跹,若非冷得非同寻常的面颊,以及泛红的眼眶,落玉真想道一声,“三姑娘。您可是来了。”
她而今这般模样,显然不太适合见公子。落玉上前阻拦。
桑沉焉一个眼刀飞过,“你让开。我要见先生。”
落玉好意提醒,“三姑娘,今儿公子心绪不佳。”
到底是早已认定的先生,桑沉焉的关切之言脱口而出,“先生如何了?”
说罢方觉得不对,她这趟来是问罪的。
哪还能分心呢。
厉声道:“你让开,我要见先生。”
落玉仍旧试图阻拦,又闻内间传来纪明冷冷一声,
“进来。”
桑沉焉心中的怒气,从东华门一直憋到如今。她一直告诉自己,先生是先生,为人子弟除了关心先生,照料先生之外,不该过于干涉先生生活。
整路的自我劝阻,在纪明这句冰冷得好似数九天的言语之下,终于层层决堤。
她忍不了,也不打算忍,还未进得内间,
便哭嚷开,“先生。你为何要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