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僧往火堆里添柴的手，忽然停住了。
他猛地捂住了自己的胸口，那里，一股熟悉的，撕心裂肺的剧痛，毫无征兆的爆发开来。
就像有成千上万柄无形的飞剑，正在疯狂的穿刺他的心脏，搅动他的五脏六腑。
这痛苦他太熟悉了。
在流沙河底的五百年里，每一天，他都要准时准点的承受一次。
可这一次，不一样。
这一次的痛，不光来自肉身，更来自魂魄的深处。
他那张憨厚老实的脸上，血色褪尽，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滚落，滴进跳动的火焰里，发出一声轻微的“滋啦”声。
尘封了数百年的记忆碎片，像是被这股剧痛搅动的河底烂泥，不受控制的翻涌上来，带着腥臭和冰冷的绝望。
他想起来了。
那场改变他一生的蟠桃盛会。
他想起来了，在他端着那盏七彩琉璃盏，小心翼翼的从瑶池仙乐中穿行时。
他经过了七仙女的身旁。
那七位天帝的爱女，正聚在一起，莺声燕语，巧笑嫣然。
他目不斜视，脚步沉稳，只想快点完成奉茶的任务，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可就在他与她们擦身而过的刹那，其中一位穿着粉色罗裙的仙女，不知为何，脚下一个踉跄，身子一歪，手肘不偏不倚，正好撞在了他的手臂上。
很轻的一下。
在当时，他只当是个意外。
可现在，当那副画面在脑海中重新变得清晰，沙僧却看清了。
他看清了那位仙女的眼神！
那眼神里，不光有撞到人之后的惊慌，在那惊慌的深处，还藏着一丝一闪而逝的，他当时完全没有读懂的东西。
那不是意外。
那是……算计！
他想起来了。
琉璃盏脱手，碎裂。
清脆的声音，诡异的压过了满场仙乐。
整个瑶池，瞬间死寂。
他想起来了，在他脑中一片空白，还没来得及跪下请罪的时候。
玉帝宝座之侧，一位身穿紫袍，手持玉笏的心腹重臣，立刻就从队列中站了出来。
那张脸，他到死都忘不了。
那是一位在天庭位高权重，出了名刚正不阿的星君。
“陛下！”
那位星君的声音，洪亮而威严，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正气。
“卷帘大将，于蟠桃盛会之上，御前失仪，打碎陛下心爱之琉璃盏！此乃藐视天威，罪不容恕！若不严惩，何以彰显天庭法度之森严！”
一番话，掷地有声，慷慨激昂。
直接将一件失手的小事，上升到了“藐视天威”的高度。
没有给他留下任何辩解的余地。
他想起来了。
当两个金甲神将上来，将他死死按在地上，准备拖下去行刑的时候。
他心中充满了不甘和绝望，他抬起头，用尽全身力气，最后看了一眼那满天神佛。
他看到了那些平日里与他称兄道弟的仙官，全都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他看到了那些曾受过他提点的天将，别过脸去，假装在看远处的风景。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群吓得花容失色的仙女身上。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那个撞了他的粉裙仙女。
她正躲在一个人的身后，小手紧紧抓着那人的衣袖，身体微微发抖，脸上满是后怕。
而她躲着的那个人……
正是那位刚刚站出来，言辞激烈，将他打入万劫不复深渊的，紫袍星君！
他甚至看到，那位星君在转身之时，不着痕迹的，用宽大的衣袖遮挡着，轻轻拍了拍自己女儿的手背。
那是一个安抚的动作。
轰！
一道无声的闪电，划破了沙僧混沌了五百年的脑海，将所有的黑暗，所有的迷茫，都劈得粉碎！
真相，就这么血淋淋的，赤裸裸的，展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不是犯错。
他是……成了替罪羊！
原来，犯错的，根本就不是他！
是那位星君的宝贝女儿，在蟠桃盛会上与姐妹嬉闹，不小心撞到了他，打碎了琉璃盏！
而他，一个在天庭无根无萍，没有靠山，全靠着自己的一片忠心和谨慎才爬上卷帘大将位置的小小神仙。
就成了那位权势滔天的星君，为了保全自己爱女名声，所能找到的，最完美的挡箭牌！
一个完美的，可以被随意丢弃的，替罪羊！
杖八百。
贬下凡尘。
日日承受万剑穿心之苦。
原来，这一切，都不是因为他打碎了一盏杯子。
只是因为，他挡了别人的路，碍了别人的眼，成了别人犯错之后，最方便拿来顶罪的工具！
“呵呵……”
沙僧捂着胸口，缓缓地弯下了腰，喉咙里，发出了一阵像是破旧风箱般，压抑而凄厉的笑声。
“呵呵……呵呵呵呵……”
他笑了。
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笑得浑身都在发抖。
他一直引以为傲的忠诚，他五百年来自我惩罚的悔恨，他那份对天庭法度最后一丝的敬畏……
原来，从头到尾，就是一个笑话！
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不是罪人。
他只是一个倒霉的，无辜的，被随手牺牲掉的……废物！
那压抑到极致的笑声，像是从九幽之下吹来的阴风，让这片死寂的河畔，变得比冰窟还要寒冷。
唐僧手里的佛珠，停住了。
猪八戒一个激灵，从地上坐了起来，睡意全无。
远处的青石上，孙悟空缓缓转过身，那双金色的眸子，第一次，落在了这个他从未真正放在心上的师弟身上。
他们只看到，那个一向任劳任怨，沉默寡言的沙和尚，正跪在地上，双肩剧烈的颤抖，泪水混着尘土，在他那张憨厚老实的脸上，划出两道触目惊心的沟壑。
他捂着胸口，那里的剧痛如同万剑攒刺，可他脸上的表情，却不是痛苦，而是一种比痛苦更可怕的，彻底的绝望和疯狂。
“呵呵……替罪羊……”
“好一个……替罪羊……”
沙僧的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他笑得比哭还难看。
五百年的苦难，五百年的悔恨，五百年的自我惩罚。
原来，只是一个笑话。
他不是罪人，他只是一个被人随手丢出来，用来平息事端的工具！
就在他神魂激荡，信念彻底崩塌，即将被这残酷的真相彻底吞噬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