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这样!
冰冷的河水无声的漫过白马的四蹄,这股寒意,却远不及它魂魄深处感觉到的冷。
没有嘶吼,没有颤抖,没有一滴眼泪。
那匹神骏的白龙马,就这么静静的立在河心,像一尊雕像。
它的世界,在那一句话落下的瞬间,就碎了。
“一个有用的牺牲品罢了……”
这几个字,像刀子一样刻在了它的龙魂上。
父王……
原来,他连一个被讨厌的儿子都算不上。
他只是一个物件,一件用来平息上面怒火,换取家族安稳的工具。
他这五百年的痛苦,他这西行路上的苟活,他那可笑的,对正果的最后一丝念想,在今夜,都成了一个笑话。
黑暗,无尽的黑暗。
那双马眼里,最后一丝光亮彻底消失,只剩下了一片死寂。
河岸上,篝火噼啪作响。
沙僧默默的往火堆里添了一根干柴。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这支死气沉沉的队伍。
二师兄睡在那,鼾声如雷,可那紧握的拳头和不时抽搐一下的身体,都在说着梦里的不甘。
师父坐在火堆的另一边,手里捻着佛珠,却双目失神,一句经文都念不出口,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茫然。
最远处的青石上,大师兄扛着铁棒,背对众人,像一尊望月的石猴,那份孤寂与沉默,比任何愤怒的吼叫都更让人心慌。
最后,沙僧的目光,落在了河中那匹一动不动的白马身上。
不对劲。
这匹马,太静了。
静的像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
一股寒意,顺着沙僧的脊背爬了上来。
他想着二师兄受的侮辱,想着鼍洁那有恃无恐的嘴脸,想着大师兄一言不发的回来,再到此刻整个队伍压抑到让人窒息的气氛……
一幕幕景象,在他脑海中交织。
最后,这些画面,都定格在了西海龙王敖闰那张轻蔑的脸上。
护短,傲慢,把凡人当草芥,把规矩当没看见。
沙僧忽然觉得,这一幕,是那么的熟悉。
熟悉到让他那颗早就麻木的心,都开始隐隐作痛。
他不受控制的想起了自己。
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他还不叫沙悟净的时候。
那时候,他是天庭之上,玉皇大帝驾前的卷帘大将。
他曾以为,那是他靠着忠诚和小心换来的。他站在凌霄宝殿上,手捧玉帝的仪仗,离那三界至尊的位置只有一步远。他能看清满天神佛的脸,也能感受到那高高在上的威严。
他曾以为,只要自己永远这么忠心,永远这么小心,他就能永远守着这份荣耀。
直到那一场蟠桃盛会。
被他刻意忘了好几百年的画面,带着寒意,再一次清晰的出现在他眼前。
那一天,瑶池仙境,霞光万道。
万仙来朝,仙乐飘飘。
他像往常一样,站在玉帝的身边,精神绷到了极点,每个动作都小心翼翼。
可偏偏,就在他为一位上仙奉茶,转身的时候,手肘不知被谁轻轻撞了一下。
就那么一下。
“啪!”
一声脆响,在当时那喧闹的仙乐中本该听不见,却好像一道惊雷,让整个瑶池瞬间安静下来。
他手里的那盏七彩琉璃盏,脱手而出,摔在了白玉地砖上,碎成了无数粉末。
一盏杯子。
一件死物。
他甚至来不及请罪,来不及解释。
他只记得,高坐龙椅之上的玉皇大帝,那张原本还带着笑的脸,瞬间就冷了下来。
那是一种漠然,一种看一件没用东西时,不带任何情绪的冰冷。
“失手?”
“御前失仪,打碎御用琉璃盏,是为大不敬!”
没有人给他解释的机会。
没有一位神仙为他求情。
那些平日里和他称兄道弟的仙官,那些受过他好处的星君,在那一刻,全都低下了头,好像根本不认识他。
他被当着满天神佛的面,被两个金甲神将死死按在地上。
“杖八百!”
冰冷的宣判,不容反驳。
八百下,一下不多,一下不少。
每一杖,都带着天庭的法则,打碎了他的仙骨,震散了他的元神。他没有喊叫,只是死死咬着牙,感受着那份让他骄傲的荣耀,是如何被一杖一杖,打成了粉末。
然后,他被像一条死狗一样,从南天门扔了下去。
打入了这黄沙滚滚的流沙河。
这还不够。
他每天,还要承受万剑穿心之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提醒着他那所谓的罪过。
为什么?
这几百年来,他在这流沙河底,问了自己无数遍。
为什么?
不过是失手打碎了一盏杯子,为什么会得到这么狠,这么不留余地的惩罚?
他不明白。
他真的不明白。
他曾以为,是自己罪有应得,是天规森严。
可今夜……
看着那仗着舅舅是龙王,就敢抓师父,吃凡人的鼍洁。
看着那位嘴上深明大义,转头就把一切轻轻揭过的西海龙王。
沙僧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有点明白了。
他慢慢低下头,看着火光中自己那双粗糙的手。
那盏琉璃盏……
真的那么重要吗?
或许,它很重要。
或许,它一点都不重要。
重要的,从来都不是那盏杯子。
重要的是,那天,那个时候,需要有一个人,因为一件不大不小的事,被重重惩罚。
需要有一个罪人,来显露天威。
需要有一个倒霉的,后台不够硬,又站在一个很显眼位置上的家伙,被推出来,杀鸡儆猴。
而他,卷帘大将,就是那只最合适的鸡。
一股比流沙河水还要冰冷,比万剑穿心还要痛苦的寒意,从沙僧的心底升起,瞬间传遍全身。
他懂了。
他终于懂了。
这迟来了五百年的明白,没有带来一点解脱,反而像一把更锋利的刀,将他心中那最后一点对神佛的敬畏,割得粉碎。
他缓缓抬起手,摸了摸自己脖子上挂着的那串骷髅念珠。
九个。
每一个,都是曾经想渡河,却被他吃了的取经人。
观音菩萨说,这是他的罪。
可现在他想,这真的是他的罪吗?
他守着那堆忽明忽暗的篝火,第一次,感觉到了刺骨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