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冰冷的河水无声流淌。
营地的篝火,在远处的黑暗中,像一粒随时都会熄灭的火星。
那匹白马,就这么静静地站在河水中央,水流漫过它的膝盖,带走它身上最后一丝温度。
它没有看远处的营地,也没有看天上的月亮。它的目光,或者说它的全部心神,都落在了身下的马鞍之上。
那马鞍的夹层里,藏着一片冰冷的龙鳞。
那是应龙的逆鳞。
一股微弱却无比精纯的龙气,从它魂魄深处涌出,小心翼翼的探入马鞍,触碰到了那片鳞甲。
嗡。
一层凡人肉眼看不见的稀薄黑气,如同水墨入水,缓缓将白马笼罩。周围的世界,声音和光影,都开始变得模糊、扭曲。
它的神念,被那股古老而霸道的力量牵引着,穿透了无尽的水域,越过了层层空间,朝着一个它既熟悉又恐惧的地方,窥探而去。
刹那之间,喧闹的仙乐和放肆的笑声,冲破了空间的阻隔,狠狠灌入它的脑海!
眼前的黑暗散去,一幕极尽奢华的景象,清晰的浮现在它的龙珠之内。
西海水晶宫。
那场被打断的酒宴,非但没有结束,反而变得比之前更加热烈。
大殿之内,夜明珠的光芒璀璨夺目,舞女们的身姿更加妖娆,谄媚的笑声和觥筹交错的清脆响声,交织成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
它的目光,穿过那些摇曳的舞女,精准的落在了主位之上。
它的父王,西海龙王敖闰,正满脸红光,亲自端着酒杯,向那位一直看戏的天庭仙官敬酒。那脸上,再也没有丝毫的惊慌,全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掩饰不住的得意。
“上仙,这一杯,小王一定要敬您!”敖闰的声音洪亮,充满了快意,“若非您今日在此坐镇,怕是真要被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泼猴,搅了雅兴!”
那位天庭仙官斜靠在椅子上,懒洋洋的端起酒杯,与敖闰虚碰了一下,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龙王今天这出戏,演得确实不错。”仙官的声音不咸不淡,却带着一丝看好戏的赞许,“那猴子被你一番话堵得哑口无言,最后只能灰溜溜的走了,真是大快人心。”
“哈哈哈哈!”
敖闰发出一阵畅快至极的大笑,他仰起头,将杯中琼浆一饮而尽,脸上满是轻蔑与不屑。
“上仙过奖了!一个被压了五百年的野猴子,没了佛门在背后撑腰,他算个什么东西!”
“还敢在老夫面前提什么几十条凡人的性命?可笑!真是天大的笑话!”
仙官闻言,也跟着轻笑一声,他放下酒杯,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随口问道:“说起来,本官倒是听说,你那个三儿子敖烈,不也在这取经的队伍里么?”
“你今天这么做,把那猴子得罪的这么狠,就不怕他在队伍里,给你那儿子穿小鞋?”
敖闰的笑声,戛然而止。
整个大殿的喧闹,仿佛都被按下了暂停键。
白龙马的神念,在这一刻绷紧到了极致!
它看见,它父王脸上的得意和张狂,在瞬间褪去,换上了一副它从未见过的,冰冷到极点的轻蔑。
“他?”
敖闰从牙缝里,挤出这一个字,声音里没有半分父子之情,只有一种提起一件肮脏东西时的厌恶。
“一个被我亲手废了龙珠,送上剐龙台的弃子罢了。”
“能变成一匹马,给佛门当牛做马,为西行大业出一点力,那也算是他为我龙族,为我西海,做的最后一点贡献。”
仙官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敖闰冷笑一声,声音压得更低,那话语里的阴毒和凉薄,让整个水晶宫的温度都仿佛降了几分。
“说到底,当年若不是我亲手将他这个‘孽子’推出去,献祭给天庭和佛门看,以平息玉帝的怒火,又怎能换来我西海今日的安稳?”
“他不过是我当年,为了稳住自己龙王之位,递上去的一份‘投名状’而已。”
敖闰端起酒杯,看着杯中晃动的金色酒液,嘴角扯出一个残忍的弧度。
“一个有用的牺牲品罢了,何足挂齿!”
轰!
“牺牲品”三个字,如同九天之上最锋利,最冰冷的玄冰神锥,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穿透了无尽虚空,狠狠刺进了白龙马的神魂深处!
那颗寄宿着它神念的龙珠,在这句话落下的瞬间,发出了一声不堪重负的哀鸣!
它看到了!
它全都看到了!
它看到它父王说出那句话时,脸上那理所当然的冷漠!
它看到那位天庭仙官,在听到这番话后,脸上那赞许的点头!
它看到满殿的龙子龙孙,那些它的兄弟,它的亲族,在听到这番话后,脸上那麻木的,习以为常的表情!
沙僧是唯一还在忙碌的人。
他给火堆添了些干柴,又检查了一下行李是否安好,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这三个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师兄弟和师父身上。
他看看远处那尊石像一样的大师兄,看看睡梦中还在骂人的二师兄,再看看一脸茫然,连经都念不下去的师父。
这个队伍……这是怎么了?
从枯松涧开始,一切就都不对了。
红孩儿的事,像一根刺,扎进了二师兄和大师兄的心里。
而今天黑水河的事,则像一把锤子,把这根刺,狠狠的砸了进去。
沙僧觉得,有什么东西,已经碎了。
他守着那堆忽明忽暗的篝火,就像守着这个随时都可能分崩离析的队伍,心中一片茫然。西天,真的还能到得了吗?就算到了,求来的真经,真的能解开他们心中的结吗?
没有人能给他答案。
夜,越来越深。
整个营地,除了猪八戒那愤怒的鼾声和篝火的燃烧声,再无其他声音。
没有人注意到。
那匹一直被当成背景,沉默得仿佛不存在的白龙马,在所有人都陷入自己的情绪中时,悄无声息的站了起来。
它那双巨大的马眼里,没有了平日里的温顺,也没有了之前的恐惧和恨意,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如同深渊般的平静。
它迈开步子,动作轻盈得像一缕月光下的幽魂。
它没有惊动任何人,缓缓离开了营地,独自走向了不远处那条在夜色中静静流淌的,冰冷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