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日薄，自河北道往西而去的官道上，阵阵闷响动地而来，震得地面的石子微微颤动。
几息之后，官道尽头的马蹄声渐渐清晰，先是一个小小的黑点，紧接着大队铁骑如黑潮般席卷而来。为首的凌霄身披银甲，手中一杆凛凛银枪，犹如即将出鞘的利刃，泛着嗜血的寒光。
他面色冷冽，坐下的宝马铁蹄铮铮，声动如雷。转瞬间，便带着身后的大队人马呼啸而过，在官道上卷起一阵如烟的长龙。
训练有素的队伍中，有一人身形摇晃，瞧着已经是强弩之末——裴启双手发软，勉强坐在马上，浑身颠得好似散架，只吊着一口气儿了。
他们不眠不休跑了三日，眼看着马都快跑死，何况是人。这帮发了疯的兵仿佛被人打了鸡血，别说是下马吃饭睡觉，就是净手都恨不得在马上！
“凌指挥使，凌指挥——”他嗓子干哑，面色发白，眼看就要坠下马去。
一旁的军士忙喊：“大人！裴大人他不行了！”
凌霄微微勒住缰绳，扬首喊道：“你若受不了，就在这儿停下，等行辕上来！”
说罢猛地狠抽马鞭，马儿嘶鸣一声，猛地朝前奔去，瞬时将裴启扔在后面，只留一股呛人的尘烟。
叶州玉螺巷
牛婆子下晌无事，揣着手，溜达着到街上买了些新鲜的菜肉。
路上又与相识的婆子聊了会儿闲篇儿，正要喜滋滋地挎着篮子往家走，忽然瞧见两个有点熟悉的背影。
她眨眨眼睛，那不是周娘子和她郎君！两人神情严肃，步履匆匆，一路上目不斜视，瞧都不瞧两侧的摊子铺面，直直地穿过集市。
牛婆子脚下一顿，他不是病了......怎得瞧着好端端的？
正想跟过去看看，她一晃神的功夫，忽得两个人便没影了！
牛婆子拎着篮子在街上四处张望，垫着脚转了好几圈，仿佛一切都是她的错觉似的，什么人都没有！
她迈着小碎步回去，急急道：“四娘，我总觉得隔壁那户人家有些不对。”
“什么意思？”
刘四娘正忙着晾衣裳，见那婆子顺手接过来，便走到灶台边拿了块羊肉饼吃。
“就是......”婆子犹豫一下，没说自己方才妄图跟踪的事，回忆着晌午的情形，“她家那个婢女，力气大得很，铁铸的大锅拎在她手里就跟没重量似的，还有周娘子那个郎君，明明搬来那日还忙前忙后，怎得一夜之间就病倒了，还不能见人？”
刘四娘听了，却是不以为然：“他们从南边赶了那么远的路，水土不服也是有的，再说了，路上那般危险，阿萝这么惹人喜欢的小娘子，就得配个会功夫的婢女！”
“那她家从今日一早就开始煮醋呢？”牛婆子凑近了些：“周娘子说是给她郎君做药浴，老身活了这半辈子，还没见过哪个郎中开这种方子！”
“我听说南边还有人拿醋和酒醪子一起煮了吃呢，”刘四娘哼一声，掏出帕子擦净手，又拍了拍，道：“你要是事情少，一会儿给我把剩下的衣裳都洗了晾好，我晚上要与姐妹去外头吃酒。”
主家这样明说，就是让她别再讨嫌。
牛婆子只好讪笑两声，叹了口气。
她一边晾着衣服，一边眼睛滴溜直转，心里琢磨着，是不是等郎君回来了，再与他说道说道......
与此同时，陇右道的官道上。
残阳如血，最后一丝微弱的天光即将消失。
山谷中凌冽的劲风劈开草木，席卷起一股扑面而来的浓烈煞气。
崔喆眯起双眼，离他的目的地还有不到一百里。但前方的谷地却安静的寂无人声，看不到一丝炊烟和火光。
此处应当是守军沿途布防的重地，眼下竟是连根鸟毛都没有！寂静空廖得呈现出一种诡异至极的肃杀。
“不对......”他喃喃低语，大掌握紧了缰绳，身后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他忽得扬鞭厉喝：“众将听令，全部提速，务必在两个时辰内随我赶到！”
............
“青芜巷东南隅亥时一刻自有人来”
薛灵玥将手中这张字条反复卷起，又拉开，来来回回地看。
直到她的手被秦艽一把按住，“你这手指头累不累，不抽筋儿吗？”
嗤笑了一声，薛灵玥干脆把字条塞进他手里，当甩手掌柜。
秦艽顺势牵住她的手，放在自己大掌里捏了捏。他想到什么，凑到薛灵玥耳边：“不如咱们......”
“你俩别闲着了，快过来！”林逸之忽得站在灶房里喊。
现在他的领导下，这间灶房简直是叶州第二敛房，切菜的案板变成停尸的台子，剁肉的刀具变成刮骨的利器，煮饭的炉灶变成蒸骨的工具，一切都以顾将军的脑袋为中心。
林逸之催了半晌，秦艽才严实地捂好帕子，在薛灵玥的劝说下勉强站到了门边。
“你们看，颅脑后呈暗红色板块，微有凹陷，这是利器所伤。”林逸之非常肯定地下结论：“就算这个头骨不属于顾茗，他也必定是死于近距离的击打，而后被人燓尸。”
林逸之：“而且死者身高八尺，体格健壮，这么近距离的击打，要么说明死者与行凶者熟识，是趁其不备下手，要么是死者死前已经服下迷药，无力反抗，才给了凶手机会。”
“以你的判断，这具尸体是顾茗的概率有多少？”薛灵玥问。
林逸之眉头蹙起：“七八成罢，身高与年龄都对的上，但更多的……唉，眼下也没有更多的了！”
听他都交代完，薛灵玥与秦艽才出门上街。因心里揣着事儿，自然没注意到牛婆子的视线，一路走到青芜巷外才停下脚。
两人四下观望片刻，朝一个蹲在墙角的小叫花子招招手，“你过来！”
那小叫花子扣扣脸上的泥，蹦跶着起身，“您喊我？”
薛灵玥从秦艽手里拿过荷包，将里头的碎银子通通倒在手心，那小叫花子的眼睛都亮了，“贵人要我做什么？”
“你多叫上几个伙伴，去敲巷子东南隅那户人家的门，若是无人应也不要紧，你们就守在门口，等人来找，你将他给你的东西，或是捎带的话，拿回来给我便可。”她道。
小叫花子抬起头：“万一没人来呢？”
“那这些银钱也归你。”薛灵玥一笑，先倒给他一半，“我就在这巷子外的茶楼等你。”
“好，一言为定！”那小叫花子黢黑的小手一把抓过她手心里的定金，兴奋地钻回身后的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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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消几息，十来个衣衫褴褛的孩子从里面爬出来，咋咋呼呼地朝巷子口去了。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薛灵玥接过小叫花子拿回来的字条一看，皱起眉头，“怎么又是亥时，这个点对他们这么有意义吗？”
“承蒙相助，今夜亥时，魏滔罪证，悉数乘上。”
秦艽将纸条收进袖子里，“罢了，咱们去吃些东西，晚上再来。”
那间用来验尸的灶房他是再也不想进了。
这会儿天色渐暗，食肆中的琉璃灯再次点亮，胡姬和着羯鼓的鼓点跳起胡炫舞，成串的金摇铃随着纤细有力的腰肢扭动，香风美目一扫，只消一眼，便叫人勾了魂儿去，醉倒在杯杯美酒之中。
桌案上摆着片好的炙肉，和一小条才烤好的羊腿，小碟中盛着新做的青绿色蒜齑，刺鼻的清香混合着孜然与嫩肉的搭配，一口下去，香的直冒油！
薛灵玥嘴里吃着，眼珠不错的盯着那起舞的胡姬。她惊叹而欣赏的眼神太过直白，那胡姬一笑，飞扬的裙摆绕着薛灵玥腾了个圈，柔软芳香的身体倚着薛灵玥的肩膀，娇声笑道：“小娘子头一次来？”
“是，是啊——”薛灵玥忙不迭咽下口中的肉，端起酒杯，那胡姬纤纤玉手一扬，“奴家为娘子倒酒！”
“喝得差不多便得了。”
秦艽在一旁冷这脸，眼瞅着那胡姬都要坐到薛灵玥怀里去了，他不悦道：“你起来，别拉拉扯扯的！”
“呀，好凶的郎君！”胡姬小鹿眼水灵灵的，撅起嘴，纤长的玉手在薛灵玥肩上摸来摸去，“小娘子不喜欢奴家吗？”
“喜欢喜欢......”，收到身旁人飞刀似的眼神，薛灵玥微微后退了一点，“咳，要不，你还是先起来罢。”
那胡姬哼了一声，优雅地从薛灵玥身上下来，“娘子吃好喝好，奴家一会儿再来陪您。”
人走到另一桌去了，薛灵玥的眼睛还黏在胡姬娇美的背影上。
“行啊你，薛灵玥，长本事了？”秦艽咬着牙，“等回了长安，是不是再找两个小倌儿陪酒？”
薛灵玥不舍地收回视线，讪笑两声：“那不能，咱不是头一次来，新鲜嘛！”
讨好的递过去一个金黄油润的胡饼，人家看也不看，秦艽嘟起嘴，瞪着那胡姬，“我要吃你刚才吃过的那个！”
“你抢我的干啥！”薛灵玥瞪眼，下意识拿紧了怀里自己刚啃过一口的饼，“这还有一桌子呢！”
醇香的葡萄酒浮动在空气中，叶州坊间的灯火炫目多姿，在百里荒漠的大周边境中犹如明珠璀璨。
待到夜色深浓，欢笑酒醉的人们才不舍的四散而去，缓缓归家。
就在这一片祥和安宁中，叶州府衙的内堂内忽得几道寒光闪过。
门口守卫的士兵还来不急拔刀呼救，便被利刃抹了脖子，鲜红的血液喷射在雪白的窗纱上，士兵喉间不甘地溢出最后一丝闷哼，缓缓倒地。
来人放下手中滴血的刀，单膝跪下，朝屋中行礼：“大人，时辰已到，属下奉命前来接您。”
屋中之人缓缓走出，那张原本儒雅的脸庞倏地暴露在泠泠月下。
“不急，咱们先去解决那些小麻烦。”他冷笑一声，“到时这叶州中，就再没人能阻挡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