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读书网 > 其他小说 > 伴生 > 第13章 13
    第十三章、


    次日一早,李寄年在老板房间乍然看见姜晏晏的时候,惊得倒退两步回到门外,再度确认了一遍房间号。


    他知道前一晚虞珩曾短暂折返莲江市,但对于行程具体缘由不甚知晓。此时出差途中突然出现一个姜晏晏,还慢吞吞坐在餐桌旁吃着早饭,李寄年勉强克制住满头蹭蹭往外冒的问号,语气平和地向人问了句早。


    姜晏晏分明是听见了,却眼皮也不见抬一下,只自顾自夹起一只煎蛋。紧挨着她手边的地方还摆着两只用过的碗筷,应是不久前另有人坐在那里用餐。李寄年看过去一眼,又看过去一眼,尚未理清思路,听见卧室方向虞珩唤他。


    他的老板正在系衬衫的最后一粒纽扣,对于姜晏晏的出现只字未提,只示意李寄年将桌上的一沓文件收起带走,之后取过大衣,路过姜晏晏的时候说了一句:“中午跟我一起吃饭。”


    两人一走,姜晏晏径直回去自己的房间补眠。


    她深夜才睡下,一大早就被季鸣以定时服药的名义敲门叫醒,姜晏晏在一片困顿中东倒西歪地起床,迷迷瞪瞪中甚至怀疑这是季鸣作为前几天被她戏弄与甩脱的报复。之后姜晏晏基本没太睁开过眼睛,她连怎么走去的虞珩房间都不记得,更不会注意到旁人的往来,只确定自己服药全程没有动过手,被人像是多年前家佣照顾小孩子那样把药片和温水喂到了嘴边,过程中她险些把脸埋进对方掌心里睡着,又被扶着坐正,中间甚至被拢了一把鬓边散落的头发,一整套动作下来堪称熟练。


    不知过了多久,姜晏晏在指尖触到汤粥的温热时才勉强清醒,而虞珩已经起身,正去到卧室准备换衣服。季鸣离得她更近一些,正微微弯下腰,将桌上的药瓶收进署有姜晏晏名字的专用药箱中。


    那只长年带在姜晏晏身边的小药箱多年前曾经摔坏过一个,后来就被换成了特别定制的合金材质。幼年时候的姜晏晏不是一个肯乖乖吃药的小孩,据说在双亲离世由舅舅代为抚养的那段时期,很大程度上就是由于她吃药过程的不配合,而大人又对其病情严重程度认知不深,以为偶尔几次停药无足轻重,才最后拖累到病情恶化住进医院。之后进到虞家的姜晏晏曾因环境的更迭有过短暂收敛,但很快就在虞锋的娇惯下故态复萌,她粘虞锋粘得厉害,不久甚至闹出为了阻止虞锋出差,背着大人偷偷扔掉药片,酿成病情发作险些被送进重症室的事故,而那也是姜晏晏从小到大,见过虞锋对她最疾言厉色的一次。


    他没有立即带她离开医院,而是将她带去了其他楼层,隔着病房窗户给她看那些濒危的病人有多痛苦煎熬,又在回家后罚站了姜晏晏一个小时,面色肃穆地要她保证以后不会再做出类似伤害健康的行为,才叫家佣把姜晏晏的专用药箱拿过来,命令她自己分拆出所有药片,再自己抱着水杯全部服下。不得不说那一次虞锋的严厉规训成功向姜晏晏灌输进了健康的重要性,在那之后恣意妄为的姜晏晏还有过诸多出格胡闹,但无论如何,总归都没有再拿自己的身体健康开过玩笑。


    其实虞锋如果能够就此在对姜晏晏的溺爱中施加一点管教,大约后者都会长成另外一副模样。然而事实上虞锋的冷面并没有维持太久,在察觉姜晏晏由于挨训而闷闷不乐,并且刻意远着他走之后,虞锋很快就败下阵来,他在主屋后专门搭起的秋千架上找到一天都没说过一句话的姜晏晏,半蹲下来跟人对视,却紧接着就被姜晏晏扭开脸躲避视线,然后虞锋叹息一声,就在贴身秘书何昌的一脸惊讶中,直接把姜晏晏一并带去了出差地点。


    那是幼年时期懵懂的姜晏晏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虞家的势大。


    在那之前她只朦胧感受到生活环境变得优渥,直到跟随虞锋一同去往外地,才由于虞锋的无度宠溺,而狐假虎威享受到一种与上位者视角几乎全然一致的热烈逢迎与笑脸相待。当天飞机落地后姜晏晏即被虞锋带去一处私密性极好的会馆,在那里她被虞锋抱在膝上亲自喂饭,并将身世来历简单说给在座其他宾客,姜晏晏在收获一片夸奖与示好的同时,众人不免唏嘘起生前曾为虞氏做出亮眼贡献,却又因车祸不幸早逝的姜晏晏的母亲,并对虞锋慷慨收养员工遗孤的善举表示推崇与赞颂,只不过很快就被虞锋一句“小孩子听这些会伤心”轻描淡写带过,之后姜晏晏被塞了一勺甜羹,听他们若无其事换了话题,这次说到的是她尚未谋面的虞家大公子虞珩。


    比起后来父子二人常常因意见相左产生争执,多年前虞锋和虞珩的关系还很不错。虞锋提起长子时语气不乏骄傲,那是他一早就着意在培养的集团继承人,且从小到大表现优异,虞珩性情寡言,目光长远富有耐性,甚至比年轻时候的虞锋更来得老成持重,对于刚刚开始读大学的虞珩,虞锋早已拟定好一整套详尽的培养体系,他有意安排虞珩在暑期以普通实习生的身份去集团基层工作,在那里将有一堆棘手事务等着他去解决,而虞锋并不准备施以任何援手。


    整个就餐过程中,大人们聊的大部分的话题姜晏晏都听不懂,但她一直都很安静。


    事实上只要有虞锋陪着,姜晏晏基本都很好说话,只可惜虞锋总是忙碌,餐后不久她就被交给两个陌生人照管,那不免要让姜晏晏闹脾气,但很快她就在一堆好言好语和游戏玩具里被哄得找不着北,出差数日虞锋忙于应付各种事务,姜晏晏却疯玩到乐不思蜀,人人都在对她微笑,即使犯了错也不会受到批评,反而无原则被袒护,那简直让她生出一种自己被全世界喜爱的错觉,直到过去许久,姜晏晏才慢慢咀嚼出那些笑脸背后的心思各异,其中或许会包含有对她的喜爱成分,但能让他们耐下性子忍受一个小孩顽劣与任性的最重要原因,却是她被虞锋看重,以及可以通过一个幼童毫无心机的回答辗转获知虞锋私下喜好的事实,换言之,在世人眼中,她的社会身份标识永远比那一点轻飘飘的喜爱更加重要。


    姜晏晏在一片幼年时代的恍惚睡梦中醒来。


    时间不知不觉已近正午,让姜晏晏心头一惊。她能确定自己已经错过虞珩所说的中饭安排,而相当于半个闹钟的季鸣却一直没来叫醒,周围甚至安静得一丝声音也无,姜晏晏匆匆忙忙跳下床,越发确定季鸣就是在针对自己前几天的行为作回击报复,然而等猛地拉开卧室门,却见人就守在会客厅,见姜晏晏出现,面色平静地站了起来。


    季鸣在她盯视过来的眼神底下还特意回了句话:“虞先生叫我不要吵醒你,等你醒了再带你去吃饭。”


    “……”


    姜晏晏一路上都还有些懵。


    就像李寄年不能理解为什么会在出差途中突然出现一个姜晏晏,当事人本身也对这个问题无解。事实上自从虞锋去世之后,姜晏晏感到不解的问题已经越来越多,就像是她不知道虞珩为什么会将她突然拘禁又突然放开,虞彦庭为什么会在虞锋去世前夕突然回国探望,虞珩为什么会隐约希望弟弟长期待在国外,虞锋又为什么会突然将一半资产留给她继承,甚至前一夜虞珩对她说的那一番话都难以揣摩其真正用意,那听上去很像是虞珩在向她表示一切都可以向他发问,却又让姜晏晏潜意识觉得他是在变相阻止她去探寻某一界限范围外的事实真相,仿佛明明有一条简单的线可以贯穿理清所有问题的原貌,然而虞珩并不打算让她知晓。


    就像有一条汹涌暗河正在地面之下无声流动,姜晏晏虽漂浮其上,却始终不能获知其来龙去脉,更茫然不知该何去何从,即使她隐约觉得,脚下那条暗河似乎带有足以倾覆一切的千钧力量。


    季鸣最终把人载去一座风景秀丽的山庄。


    姜晏晏被服务生引去一处曲水流觞的庭院,地方清幽雅致,很适合作私人会谈,服务生在前面停下,轻巧推开扇门,临窗而坐光线明净之处,除了虞珩,还有一名年轻女性在场。


    姜晏晏愣了一下,顿住脚步。那名女性像是比她更惊讶,却也反应更快,主动站起与姜晏晏握手,并笑着做自我介绍:“中午好,第一次见面,我叫蔡锦娴,叫我锦娴就好。”


    姜晏晏下意识回:“你好,我……”


    “姜晏晏。”


    虞珩在旁更早一步说出口,却也只是介绍了这么一句,之后说:“坐吧。”


    时候已经不早,桌上却只有茶水,两人一直等到姜晏晏到来之后才开始点餐。在这个静谧惬意的山中午后,一顿午饭却吃得有些商务,蔡锦娴应当是与虞氏准备筹建的慈善基金会有关,她是总负责人,且反应机敏,中间遭虞珩几度发问都对答自如,只是两人关系却又不大像是单纯的上下级,偶尔提起一句年少时候的读书趣事,一起怀念时光的样子看上去很像是旧识。


    姜晏晏在一边坐得安静,时不时望向窗外美景。中间偶尔能感受到蔡锦娴打量过来的目光,只是等她抬起头,对面的人又已经将视线收了回去。餐后不久虞珩即告辞,临行前他把姜晏晏暂时交托给蔡锦娴,并客气地说了句:“下午请带她在附近随便转转,傍晚我过来接人。”


    蔡锦娴笑着应没有问题。


    之后虞珩便转身离去,蔡锦娴目送车子驶向不见,才回过头,语气柔和又不无好奇地向姜晏晏问说:“你是虞珩师兄的妹妹吗?”


    “……”


    这个问题让姜晏晏有些难以回答。


    她一直都觉得如果虞珩能够完全依照意愿行事,那么大约十几年前她就已经被他从旧宅里扔了出去,更遑论那一层让他如鲠在喉的婚约,以兄妹来形容两人的关系不免有些托大,但姜晏晏仍旧含混应了句是,于是蔡锦娴笑了一下,拉过她的手说:“我们去亭子里坐一坐?那边视野开阔,还有下午茶,可以随便欣赏一下这边的风光,应该跟莲江市很不一样。”


    姜晏晏没有推拒,两人不久进到亭子里对坐。蔡锦娴再度打量一下她,之后露出微笑,语意柔软:“……我跟师兄很久没见了,上一次还是他毕业的时候师门一块聚餐给他送行,当时大家都好舍不得的。他高我两届,我进师门的时候他就已经是大家口中无所不能的大师兄,平日里见不到人影,但一遇到问题找他肯定就可以解决。那时候只知道他厉害,没想到连家世都这么不一般,读书的时候他很低调,车都不怎么开,平时大家也看不出这些。”


    随即又微微喟叹,认真问:“中午的菜是不是不合他口味?我看他点了不少酸甜口,还以为他是感兴趣,结果吃得并不多。”


    姜晏晏已经不是头一遭被外人打听虞家家主的喜好,只是这一次很难再像幼年时候回答虞锋的喜好那样信手拈来,她在蔡锦娴的灼灼视线下停顿了片刻,只有实话实说:“我不清楚。”


    蔡锦娴有些惊讶地看过来一眼。


    姜晏晏的确是对虞珩知之甚少。


    她同他相处的实际时间本就没有外人看上去那么多,更何况虞珩向来心思深沉,不喜被揣测。这些年除去对姜晏晏的厌恶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溢于言表,从而被亲近的人有所察觉之外,其余一切虞珩都掩藏极深,就连虞锋都曾感慨过自己的长子从未对其分享过心事,更不要说一早被排斥在外的姜晏晏。


    只不过如果仅从姜晏晏个人而言,她并非没有生出过打探对方喜好乃至讨好的念头。事实上就在虞锋第一次向两人提出婚约建议时,姜晏晏已经把这件关乎余生性命的事情放在心上,相信那个时候没有人比她更希望可以缓和两人的关系,且原本她还对此很有信心,毕竟在那之前姜晏晏对所有人的尝试示好行为都无一例外得到了良好回应,甚至获得过比预想中还要丰厚的回报,以至于在最开始姜晏晏其实是抱着一种乐观而又忐忑的心态试图向虞珩靠近,直到她连续几次察觉自己精心准备端过去的果盘都一口未动,而虞珩甚至没有留给她很多讲话的时间,每一次姜晏晏的试图沟通交流,都会莫名被来自哪里的电话或者会议所打断。


    如今回想起来,那段时间似乎正处于虞珩最关键的事业上升期,他在逐步接手集团核心业务,牵涉种种利益纠葛,稍有不慎便要被群而攻之,不知是否出于这样的客观因素,又或许是其他,总之姜晏晏所有试图缓和关系的行为在短短时间里即宣告失败,在她面前虞珩从未转变过自己的态度,于是很快所谓的彼此相处就变成了虞珩单方面督促学业,且严格程度令人胆战,以至于姜晏晏在接下去很长一段时间甚至不敢抬头去直视他的眼睛,唯恐又要被盯着背诵全文,也因此就更无从说起去观察他那些本就不欲为人知的隐私与喜好。


    傍晚虞珩回到山庄时,姜晏晏正一人远远坐在小湖边垂钓。


    山间风大,她身上额外披了件黑色大衣,看上去不像是女孩子的衣服尺寸,衣摆就松垮垮地垂落在地上。虞珩不知在原地静立了多久,直到不远处正在打电话的蔡锦娴扭头看到他,之后他轻轻止住后者想要出声打招呼的举动,两人共同退后几步,回到一处歇脚亭坐下,蔡锦娴才笑着开口:“师兄这么快就开完会了?还想尽快叫人把草案整理好发给你的,现在还差最后一小节没有弄完。”


    “不急。”虞珩说道,“照看姜晏晏让你费心了。”


    蔡锦娴忙说不会,又笑着说:“那位季鸣季先生接了通电话,之后就把衣服拿过去给人披上了,一点表现机会都不留给我,哪里用得着我费心?”


    她顿了顿,眼神望过来,语气越发像是在开玩笑:“——那是师兄你的大衣吧?人在开会,关照却一点也没忘下,师妹在一边看着都有些羡慕了怎么办?”


    虞珩不置可否,过了一会才又开口:“从小体弱,家里习惯把人看得娇气一点,见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