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读书网 > 其他小说 > 伴生 > 第12章 12
    第十二章、


    好在虞珩的脸色此时看上去还算平静。


    他正在书房看一份文件,李寄年踏入时,随手将文件合起放进抽屉。那似乎是某家英文名称的医学研究中心出具的一份报告,封面标有密级,应当不属于公开性材料。只是凭借李寄年向来高度精细的记忆力,他不记得集团哪家下辖公司或者合作伙伴中,包含有同样名字的医学研究中心。


    事实上这已经不是李寄年第一次觉察自己的老板对自己有所保留。与上一任掌权人虞锋在对待自己的第一秘书何秘书时,无论于公于私都将其视作最贴身心腹的做法不同,虞珩在某些时候的行为更加私隐,这两年他有诸多行程与想法都不被李寄年知晓,那不止限于虞家内部事务或某些私人会面,更包含一些似乎与集团隐隐有所关联的决策,会跳过李寄年直接与负责人沟通会谈,像是刻意对他隐去某块拼图的全貌,即使李寄年自认已经足够忠心耿耿。


    李寄年没有在书房待太长时间。当天的线上会议除去日常事务汇报外,只简单提了两句集团部分高管年后职位调动的事,随后虞珩便关掉了办公桌面。他将要为弟弟虞彦庭送机,之后转去集团总部,在见完几个核心业务负责人之后,就将直接去往外地出差一周。时间不够充裕,甚至还有数份机要文件待批,李寄年因此陪同一起坐上了送虞家二公子去机场的车。


    车中算上司机一共五人,一路上却基本只听见虞彦庭一人说话的声音。


    他一大早就去了一趟公证处,将一应遗产交接手续全权委托给他人办理,回到家后连车都没下就被送往机场。这样密集的行程不符合虞彦庭散漫的作风,因而很轻易就能分辨出是来自谁的授意,依照往常大约早已听见虞彦庭的抱怨,然而当天他看上去似乎心情不错,不仅对于兄长的安排未置一词,甚至路上听见兄长偶尔两句对工作上的交代也仅是漫不经心地点点头,态度配合地反而让李寄年从后视镜多看过去两眼。


    与此同时,虞彦庭还一直握着姜晏晏的手。


    他坐得与姜晏晏很近,那与过去这些天在旧宅中,每一次两人一起露面时都显得亲密无间的相处别无二致。李寄年原本还有些好奇虞彦庭对待遗嘱分配结果的态度,如果能够就此与姜晏晏生出芥蒂,那对一直以来反对两人婚约的虞珩来说应当是一个不错的契机。然而现实来看虞彦庭似乎并不在意被姜晏晏分走与他近乎同等的资产,那一笔数额庞大的虞家财富被他以一句“那是爸爸给你准备的嫁妆”轻飘飘带过,语气轻松得仿佛在聊一句天气,除此之外,更在路上对姜晏晏极尽叮咛之语,从近期降温注意保暖,到冬春换季时候减少去人流密集病毒传播迅速的密闭场所,种种琐碎小事十分彰显两人的亲昵,又是交颈窃窃私语的姿势,那一幕看上去,很像是一对新婚即将离别的夫妻。


    一直到临近安检登机,虞彦庭才暂停跟姜晏晏的谈天,与兄长作最后道别。两人对话没几句,虞彦庭终于还是没忍住,出声抱怨起整个春节过得太艰辛,天天被兄长押着待客迎宾,反而弄得自己连个叙旧闲话的时间都没有,他的情绪流露自然,声音也不算低,又有出挑的皮相加持,引来路人数度侧目,虞珩却表现得态度漠然,他甚至半天都没有理会的意思,只在虞彦庭进一步提出想要跟姜晏晏作最后私话的时候才停顿一刻,向人看过去一眼。


    人来人往的候机楼大厅,虞珩面色冷淡,最终让出一定空间。他退离得不远,仍在视线可及的范围内,虞彦庭低下头看向姜晏晏,他捏了一下她的手指,笑着悄悄说:“要不要直接带你走?”


    姜晏晏因此抬起头。


    一路上她对虞彦庭的回应屈指可数,安静占大多数。到了最后送机时候,脸色也没有多大改变,比起虞彦庭的兴致盎然,她被挑起的情绪不多,只回了一句:“一路顺风。”


    虞彦庭微微挑眉。


    他的笑容有一些收敛,垂下眼打量她,身体随之前倾,像是要靠近过来,却又半途停住,慢慢站直身体,语气带上一点冷意,叫了一声晏晏。


    接着他的嘴角重新带起柔软的笑,手指勾了一下她的手心,轻轻说道:“你还想要跟我结婚吗?”


    姜晏晏眼睑细微扑簌一下。虞彦庭盯着她,继续慢条斯理开口:“从昨天到现在,遗嘱宣布这么大的事,甚至算上整个春节,都没见你主动来找我说过半句话。以前你可并不是这样的。本来我还一直在为难该怎么才能说服哥让他同意我们一年内结婚,但如果你已经改变主意不想再跟我结婚了,反倒让我省去了这笔麻烦。”


    “看着我,姜晏晏。”他微微歪着头,又缓缓重复一遍,“你还会跟我结婚吗?”


    隔了半晌,听见姜晏晏的低声回答:“会。”


    “我说了这么多,你就只一个字?根本听不出诚意。”虞彦庭站在原地,似真似假埋怨,他的目光稍稍下移,落在她的嘴唇上,继而道,“一个道别吻,由你来主动,怎么样?”


    姜晏晏眉心微动,下意识看向他身后,却同一时间被虞彦庭捧住脸颊。她的视线被一双手固定在咫尺之间,虞彦庭就保持着这样的动作看着她,他的嘴角仍带笑意,对头顶一遍遍传来航班登机的广播提示充耳不闻,随即身后又响起兄长一记语调沉冷的敦促,他也仍然未动,直到姜晏晏仰起脸,身体靠近,最终在他唇边落下一个吻。


    虞彦庭松开了手。


    他笑盈盈地抱了她一下,离去之前在耳边说:“我在你卧室准备了一份临别礼物,回去记得拆开看。”


    一个小时后,姜晏晏返回旧宅。


    虞珩送她回来,车子只在大门外落了落脚,之后便直接驶向集团总部。整个虞宅在历经数日热闹后终于回归宁静,姜晏晏独自进入,季鸣正站在主屋外打量整个庭院,见状向她点头致意。


    姜晏晏仿佛没有看到,一直上楼进到卧室。梳妆台那里在她走之前还很正常,此时多了一只古雅色调的木盒。打开来看,里面有一张附有字条的银行卡,密码是一串日期,被虞彦庭在字条上贴心提醒,正是两人一致同意婚约的那一天,同时还被虞彦庭补充一句,如果卡里的零用钱花完,记得及时找他要。


    除此之外,银行卡旁边还静静放着一支白色的水芙蓉花。


    时值冬天,那一朵经温室培养出的莲花乖顺绽放,与多年前姜晏晏失足溺水后醒来,被前来看望的虞彦庭插放在她病床前的那一支几乎一模一样。姜晏晏低着头,目光长久地落在上面,半晌才动了动,转身去洗手间。


    她打开水龙头,将一双手洗了数遍,直到那被一直握着的感觉逐渐消失殆尽。之后抽过一边的湿巾,对着镜子按在嘴唇上,她没有上妆,嘴唇仅是原本的颜色,却仍被来回反复擦干净,脸色也随之一点点冷却下去,直到扔掉湿巾时,只剩下一片面无表情。


    之后姜晏晏衣服没换就下楼,径直去向大门口。季鸣在这时候恰到好处挡住她的去路,彬彬有礼相问:“姜小姐是要出门?我开车载您。”


    姜晏晏看向他一眼。


    从解除拘禁到现在已经过去大半个月,中间又历经一个仿佛无事发生的春节,让人几乎要遗忘那段在庭院散步也要被寸步不离跟随的岁月。此时季鸣身形高大地站在姜晏晏面前,无需进一步明示,即宣告那份来自虞珩的监控并未消失,姜晏晏有片刻默不作声,季鸣便也耐心等待,两人对峙良久,直到姜晏晏转身,回了主屋。


    当天午饭过后,姜晏晏再度准备出门。


    这次她默许了季鸣跟随,并且由后者开车,去向市区的几家书店。在那里姜晏晏买了不少书,涉及小说历史金融等多个种类,其中不乏好几部是大块头,重量不轻,以至于拎去车上的过程中,连特种兵出身的季鸣脸色都有些绷。之后姜晏晏并未立即回家,而是又去了商场,这次购物的目标是珠宝和衣服。


    那是季鸣活到现在这么大,枪林弹雨上天下海都经历过,却唯独鲜有涉足过的少数几个领域之一。


    作为一名只追求干净整齐的单身直男,又此前多年是跟随虞珩执行安保任务,季鸣去往女装部的经历寥寥可数。他麻木跟在姜晏晏身后,逛了还没几家店就已经由内而外疲乏,反观姜晏晏一个仿佛风吹吹就倒的先天病体质,在商场里反而如鱼得水,她的体力不知比季鸣要充沛多少倍,一直到打烊时分才勉强收手,季鸣早已累得没有半分脾气,回到虞宅倒头就睡,结果一觉还没睡到闹钟响就听见管家来敲门,表示姜晏晏一早就要出门,要季鸣赶紧起床收拾,迅速投入到工作状态。


    季鸣顶着一窝乱糟糟的头发爬起床,接过管家贴心递来的醒神苦茶,眼神涣散地说:“她想去哪?”


    姜晏晏第二天一整天都在商场里面度过。


    她身后拖油瓶一样跟着一个无欲无求的季鸣,银行卡刷起来毫不眨眼,一副虞锋遗产即将到手,故而尽情狂欢的富家大小姐做派。季鸣两手挂满购物袋,当晚吊着仅剩的半口气艰难回到旧宅,等到第三天姜晏晏又要出门购物,并在上车前仿佛无意间瞟了眼他的脸色的时候,季鸣终于确认,姜晏晏就是在针对他如影随形的监视行为,反过来对他进行刻意刁难。


    当晚季鸣便一通电话打给了李寄年。


    李秘书正在外地陪同老板出差,季鸣只顾大倒苦水,毫不知情通话刚一开始手机已经被虞珩要到自己手上,免提里传来季鸣接连不断的唉声叹气,李寄年在旁听得心惊肉跳,季鸣却因迟迟没听见对方回应,不满喂了一声:“你听见我说话没有?”


    虞珩在另一端冷淡开口:“听见了。”


    “……”


    有一瞬间季鸣恍惚看到了自己职业生涯的尽头,却很快听见雇主说道:“以后姜晏晏的动向每天汇报一次给我。”


    挂断电话的那一刻,李寄年下意识向老板看过去一眼。


    季鸣当晚险些没能睡着。次日天还没亮他就已经精神不济地起床,准备早饭后再次载姜晏晏去商场,然而发现,后者似乎并没有出门的打算。


    一整个白天姜晏晏都安分待在旧宅,季鸣等了一天没见动静,到晚饭后终于松了口气。他正要回屋休息,却一抬头看见姜晏晏已经穿戴整齐准备出门,季鸣心中顿时生出不妙预感,等到听姜晏晏随意一般报出市区著名酒吧街的名字,当即眼前一黑。


    那里鱼龙混杂,又是光线昏暗的晚上,姜晏晏如果有心想做点什么,他未必能及时阻拦。一路上季鸣都在心底快速计算,好在最终姜晏晏虽然挑了处嘈杂的闹吧,人却只安静坐着没有更多行为,她连酒精都没有沾,对于旁人的搭讪也不为所动,只在中途去了一趟洗手间,时间不算短,就在季鸣坐不住想要去寻人的时候,又见她悠悠穿过人群,安然无恙地走了回来。


    当晚他们在凌晨之前回到旧宅。转过次日,姜晏晏去的仍旧是酒吧街。


    有了前一天的经验,季鸣心态还算平稳,几天下来他已经基本能适应姜晏晏的针对,反应不再那么强烈,突然听见姜晏晏发问:“哥哥来过这种地方吗?”


    她问的是虞珩,让季鸣略微一顿,以沉默代替回答。姜晏晏只当他是默认,跟着又问:“他来这里一般都会做什么?”


    季鸣仍然沉默以对。


    姜晏晏看他一眼,没有再说话。过一会儿她放下饮料,起身去了洗手间。


    她的手包就随意放在季鸣面前没有被带走,人群拥挤,季鸣将包拿得更近一些,然后摸出自己的手机刷了几遍小游戏,长夜漫漫,就是灯红酒绿之地也不免困顿,直到发觉姜晏晏已经长久地没有回来。


    季鸣倏然站了起来。


    这已经不是姜晏晏第一次不告就离开。


    夜色深重,她在步出酒吧时裹紧大衣,径直打车去往数公里外的一家律师事务所。在那里她与一位据说是业内顶级之一的律师合伙人有一场关于遗嘱事宜的预约咨询,时间原定于五分钟后,然而出于行程的不可控,姜晏晏不得不打电话请人稍作等待。


    她在电话拨出去之前轻吸了一口气。网评皆传这位律师合伙人不易相与,与其过硬的业务能力相匹配的是其急躁且傲慢的性情,尤其忌讳委托人散漫拖延,姜晏晏在电话接通的一瞬间甚至生出些忐忑,她小心阐明原因,却意外被对方更加态度和善地告知时间还早,请她不要着急,可以慢慢过来。


    姜晏晏抵达事务所已是在近半个小时后,尽管如此,依然受到对方的热情接待。她被对方亲自沏了一杯热饮端过来,一番客套之后两人才进入正式谈话。双方是第一次接触,姜晏晏将实情刻意隐去部分细节,并把问题描述得尽量简略,与之相对的却是她获得的答复足够详尽,对方思路清晰且颇具耐性,堪称不厌其烦,双方一直对谈了将近两个小时才告一段落,之后姜晏晏被对方亲自送至楼下,再次客套数句,终于握手告别。


    时间已至深夜。姜晏晏迈下台阶的时候仍觉得这场咨询顺利到不可思议,她若有所思看向身后的事务所大楼,再回过头时便发觉原本空荡荡的来路此时静静停了辆黑色的车,姜晏晏大致扫过去一眼,陡然顿住脚步。


    车窗缓缓降下,虞珩的侧脸在暗昧光线下有如雕刻。听到他简单说:“上车。”


    车子疾行不止,方向却并非半山的旧宅。


    临近停车时姜晏晏才发觉是到了机场,季鸣早已立在外面等候,手中还拎着姜晏晏落在酒吧的包袋。两个多小时后飞机在异地降落,姜晏晏一路被带去虞珩出差下榻的酒店,她的房间被安排在虞珩的旁边,季鸣等人早已在两人上楼过程中无声无息不知去向,只余下姜晏晏跟在虞珩身后,眼睁睁看他划开房卡,进入之后抬起眼,向她说:“去洗手,先吃药。”


    姜晏晏在洗手间待了有一段时间。


    跟虞珩打交道需要充足的心理建设,从小到大一直如此。姜晏晏半天才走出来,药片已经被分好放在小巧的红色瓷碟中,她在虞珩的注视下囫囵吞服,之后又将一杯温水饮下,听见虞珩轻描淡写开口:“聊一会儿。”


    姜晏晏态度谨慎地在沙发边坐下,却很快又因为他的话而险些弹起:“大年初一跟虞彦庭分开后私下去见戴一弘,深夜又甩开季鸣独自约见律师,除了想要确认虞锋是否属于正常死亡,以及咨询遗嘱继承这两件事以外,你还想知道些什么?”


    姜晏晏花费了巨大力气才勉强没有让自己失态,一动不动沉默已经是她此刻最优的反应,虞珩看过来一眼,突然又说:“没有让你参加虞锋的葬礼跟五七祭祀,你在怨恨我?”


    隔了半晌才听见姜晏晏垂着眼发出的细微声音:“没有。”


    室内静了片刻。


    “虞锋的去世是正常死亡,戴一弘没有说谎。无论你如何想要还原真相,结论只会是这样。”虞珩再开口时语气有些低沉,“最近变故很多,有疑惑是人之常情,但没有隐瞒的必要,你可以说实话,不会受到怪责。”


    “并且,”虞珩双手交叉,缓慢开口,“与其舍近求远,欲盖弥彰,这些问题你不如直接来问我。”


    他在姜晏晏终于抬起头的动作里与她对视,又将话重复一遍:“可以保证你从我这里获取的会是真实答案,至于如果其中涉及你不能知道的部分,那么即使是寻遍所有当事人,你也不会再得到其他结果。”


    他的眉眼在悬顶光线下仿佛墨色勾勒,姜晏晏听到他又补充一句:“如果你还记得的话,以前你就向我多次发问过。”


    姜晏晏的声音过了许久才犹豫响起:“虞叔叔修改过几次遗嘱?”


    “不止几次。”很快她便听到虞珩的回答,“他第一次立遗嘱是在二十年前。单是过去一年,他就修改过三次。”


    姜晏晏看向他一眼。


    她看上去仍有些踌躇态度,却还是在欲言又止后低声说了出来:“遗嘱里没有提到虞叔叔生前持有的集团股权。”


    “因为在那之前他已经把所有股权出售或转让,立遗嘱的时候自身不再持有任何集团股份。”


    姜晏晏稍停片刻,之后轻轻开口:“为什么会知道我去见过戴一弘?”


    “你的手机设有定位跟踪。”


    虞珩没有给人消化时间,就在姜晏晏眼睛微微睁大的反应中继续说道:“季鸣跟手机定位都出于安保需要,短时间内不会取消,之后再试图摆脱跟踪会是很不必要的行为。”


    姜晏晏有半晌没再做声。


    她的脸色逐渐淡下去,像一片肃杀冬色中毫无动静的玉。虞珩没有再收到发问,于是开口:“先睡,其他的改天再说。”


    他随之起身,衣摆却被几根手指轻软握住。


    虞珩的动作微顿。他垂下眼,看向姜晏晏仰起脸望向他的模样,她抓得并不紧,轻易可以抽离的程度,虞珩没有动,低声说:“再回答最后一个问题,然后去睡。”


    “虞叔叔为什么会把一半的遗产分给我?”


    虞珩微微敛眉,片刻沉默。


    “确切来说,你只有在一年内跟虞彦庭完婚,遗产才会归到你的名下。但我同时说过,我不会同意你们两人的婚约,任何形式都不行。”


    “不过,”虞珩的语气辨不明情绪,“你并不是没有其他途径,也可以凭借获取余生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