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读书网 > 其他小说 > 伴生 > 第9章 9
    第九章、


    聚会结束已至下午,虞彦庭走在几个朋友离开之后。他在聚会上喝了一些酒,但仍旧清醒,只在眼角眉梢之间带一点薄薄的红。姜晏晏慢半步跟在后面,虞彦庭一直低头用手机发消息,叮叮咚咚数声过后,突然响起电话的铃音,被他看一眼,顿住脚步,语气懒散地接起。


    “哥,什么事?”


    他在接电话的同时转过身去寻姜晏晏,后者的视线正落在远处,被他用略带凉意的手指轻轻捏住下巴,将她的目光调回到他面前。虞彦庭接电话的语气轻松十足,像是在向兄长回答一句不值一提的实话:“我们聚会刚散,晏晏突然说想去买点东西,我陪她一起去逛逛,晚点我俩再回去。”


    接着又像是随意闲谈一般:“我当然没喝酒啊。”


    姜晏晏始终眉眼低垂,眼皮都没有抬一下。过一会儿又听虞彦庭在电话里笑着说:“我哪敢对你撒谎啊?晏晏就在我旁边站着呢,你要是不信,我把手机交给她,你自己亲自来问她?”


    他说话的时候指尖仍停留在姜晏晏的脸上,像是逗弄一只小动物一般轻轻搔刮她的下巴。姜晏晏终于有了些反应,抬眼瞥过去,虞彦庭于是笑吟吟地收回手,接着电话里似乎又简短说了句什么,最终虞彦庭并没有真的把手机递给姜晏晏,却在挂断电话丢进大衣口袋之后,很快朝她靠过来,用双手捧住了她的脸颊。


    她听到他嗓音柔软地说:“晏晏。”


    那是虞晏庭惯用的有求于人时的语调。此时看着她的眼神专注,微微带着笑,眼尾则显出几分无辜,像一个仍未长大的高中少年。姜晏晏几乎能预见他接下来会说些什么,果然听到他开口:“关于我中午喝没喝酒的事,万一回头有人问起来,你是知道该怎么回答的,对吧?”


    他有片刻没听到姜晏晏回应,于是低下头,轻轻碰了碰两人的额角。姜晏晏这才微微抬起眼,反问:“下午你要去哪里?跟什么人碰面?”


    虞彦庭眉心像是动了一下,又很快笑开,揉了一把她的脸,之后直起身,从怀里的钱包中找出一张信用卡,递到姜晏晏的手上。


    “自己去玩吧,六点之前我接你回家。”他说,“乖晏晏,一会儿我得去趟酒吧,你宽心,我肯定不会沾花惹草,只是那里太吵闹,不适合你跟着,不如我现在叫个车把你送到附近的商场去?”


    他想了一下,又微笑:“就还是以前的那家商场,怎么样?”


    二十分钟后姜晏晏被送到商场门口,虞彦庭在离去之前,又信誓旦旦交代一遍一定会在五点半之前回来接她。姜晏晏不置可否,立在原地目送车子拐入遥远的车流,直到再也望不见,才低下头,拿出手机,向虞靖生打去一通电话。


    她没有进去商场,而是去附近一家星级酒店下午茶餐厅里打包了两例甜品餐,之后直接打车去往虞靖生所在的实习医院。计程车距离医院还有一段里数的时候,姜晏晏远远便看到虞靖生正跺着脚立在医院门口,像是已经在冷风中等了她很久。


    姜晏晏的到来对虞靖生而言确实称得上惊喜。


    他当天的值班不太忙碌,不需要跟随带教老师戴一弘参与临床实践,只参加了一次小会,剩下便是在写一份实习报告。原本从上午就在忖度是否要联系一下姜晏晏,又犹豫过高频率的聊天可能会招致反感,想得太多反而拿不定主意,却不曾想姜晏晏竟会主动打电话给他,又询问他是不是在按照原定的排班表,正在医院里面值班。


    班表并不规律,姜晏晏能记住已经出乎虞靖生的预料,更何况她还要亲自过来医院,这甚至砸得虞靖生有些不知所措,见人下车,立即小跑几步过去笑脸相迎,并提出一起去附近的茶餐厅坐坐,却被姜晏晏婉拒:“在医院里就好。”


    她将手中一只包装精致的甜品礼袋递过去,轻道一句新年快乐。接着看一眼时间,抬头望向正目光盎然看过来的虞靖生,顿了顿,有些抱歉的语气开口:“我有些事想找你问一下,关于戴一弘,你现在方便吗?另外,戴一弘本人今天也在医院是不是?我想见一见他。”


    虞靖生一腔有些昏昏然的热烈心迹终于有稍许平息。


    他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已经接过来的那只甜品礼袋上,那与此时正被姜晏晏拎在手中的另一份一模一样,礼袋上的品牌标志彰显出其世俗意义的高价值,双份的购买却不能不让人清醒地认识到这份礼物赠送行为本身,其实并不具备什么感情意义上的特殊价值,再叠加上姜晏晏坦白直接的话,甚或可以说,这单纯就是一份用于从他这里获听消息的交易物品。


    虞靖生半晌没有做声,脸色逐渐平静下来,之后一言不发带人去了一处僻静地方,朝着她笑了笑:“好了,问吧。你想知道什么?”


    姜晏晏看看他的脸色,最终还是开口:“那天你提到戴一弘在医院年终评优中落选,以他的声望跟资历,这应该属于意外事件,是有什么隐情吗?”


    她稍有停顿,又低声问:“另外,关于戴一弘,你还了解他日常中其他更多的习惯或者喜恶吗?”


    姜晏晏随后敲响心内科主任办公室门的时候,戴一弘刚从外面回来没多久,正打开电脑准备写一篇学术论文的开头。


    他在见到来人后明显顿了一顿,接着才若无其事笑起来:“是晏晏啊。很久没见了,怎么想起大过年的来医院这边?快坐,想喝点什么?戴叔这里有果汁跟可乐。”


    他起身去拿饮料,姜晏晏走进来,把礼袋放到一边。“过年好,戴叔叔。”


    “您不用忙。”她轻声说,“我来找您,是想问几个有关我叔叔虞锋去世的医学问题。”


    戴一弘推了一下眼镜。之后才笑着说:“什么医学问题?心内学科的医学问题可都不简单,戴叔怕讲了晏晏你也听不懂,那可怎么办?”


    姜晏晏与戴一弘并非第一次见面。


    早在十几年前他就已经是虞锋的主治医生,虞锋甚至曾数次留他在旧宅吃饭。戴一弘在冠心病复杂病变的临床研究方面颇有造诣,同时有几个业余爱好与虞锋高度重叠,他与虞锋私交甚笃,姜晏晏便也就与他亲近不少,两人不仅吃过饭,下过棋,还一起钓过鱼,那时他兴致勃勃地教她要如何甩竿,此时却像个极擅太极的老道中年人,对于姜晏晏明显的来意十分回避。


    姜晏晏还是问出来:“他真的是急性冠心病发作去世的吗?”


    “是。”


    戴一弘的回答没有迟疑,与此同时双臂却抱起,一个饱含防备的动作。姜晏晏看一眼,随后慢慢低下脸。她半晌没有再做声,只安静坐在那里,显得乖顺而又伶仃,让戴一弘不觉别开眼,等过一会儿再从电脑屏幕前看过去,姜晏晏早已眼圈发红,眼神像个在迷雾中走失找不到大人的孩子,眼皮簌簌颤动一下,已经让戴一弘心生恻隐。


    他听到她叫他戴叔叔,还是以前待在虞锋身边时的熟稔语气,话却说得小心翼翼,再不复以前的十足底气,显出恳求的意味。


    “我没能见到虞叔叔最后一面,也没能参加他的葬礼,他走之后这段时间,我一直都很想他。我知道我现在地位尴尬,可能会带给人不便,但还是很想知道他生前最后一段日子的细节,他毕竟养育我长大,我想留下更多一些能用来怀念的东西。最后想来想去,至今还可能好心提供给我帮助的人,就只有戴叔叔你了。”


    戴一弘沉默半晌,叹息一声。“你还想知道些什么?”


    “我只是想得到一个有关他去世的合理解释。”姜晏晏低声说,“戴叔叔,我查过急性冠心病发作的可能性病因,大体无非是情绪饮食跟运动三种,虞叔叔从位子上退下来已久,理应不会再遇到什么棘手要事,饮食跟运动他平日里就更是注意,不至于突然会发生这些问题。而且,就算真的发生了,那里毕竟是医护设备齐全的疗养院,难道就没有相应的急救措施吗?”


    戴一弘再次沉默良久。


    “虞锋的确是急性冠心病发作猝死,这一点毋庸置疑。晏晏,你追问这些都没有意义,还是接受现实。”


    “您还有其他可以告知给我的内容吗?”


    “我所知道的也就这么多。”


    姜晏晏再次沉默不语。


    她垂下眼,长久思索的样子让戴一弘逐渐察觉出一丝异样。直到她再抬起头望过来,静静开口:“虞叔叔的猝死,究竟是一场意外,还是一场谋杀?”


    戴一弘脸色大变。


    他的语气倏然转厉:“大过年的,你胡说些什么!那是你虞叔叔,死者为尊,少动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姜晏晏像是对他的剧烈反应无动于衷。“那么,您可以提供给我他过往的病历记录吗?”


    “不行!”戴一弘断然拒绝,紧跟着起身逐客,“我这里没有你想要知道的东西,五点了,我要下班了,你可以走了。”


    姜晏晏仍旧一动不动。


    “听说您在今年的年终评优中意外落选,主要是受到虞叔叔猝死,您身为主治医生,救治不及时一事的牵连。”


    戴一弘的动作微顿,姜晏晏看着他,继续开口:“我还听说,您有个女儿,虞叔叔提过她年纪还很小,因为得来的过程很不容易,一直被你所珍视,并且教导得品行优良。如果是这样,想必您不会希望您的女儿从外人口中得知,她向来敬重信赖的父亲其实多年来一直没有断过婚外情出轨的经历,并且,情人还不只限于一位而已吧?”


    戴一弘的面部表情几经变化,最终森然问道:“谁告诉你这些的,虞锋吗?”


    半个小时后,姜晏晏起身告辞时,戴一弘的脸色仍然极其难看。


    他多年从医,历来备受尊重,却被区区一个晚辈陡然揭开敏感问题,冒犯又恼火的情绪来得持久又强烈,冷言冷语回答完姜晏晏提出的问题,便迫不及待将人驱逐离开。只是在姜晏晏起身时又将人叫住,戴一弘反复打量她,目光复杂变换,像是在审度一个完全不熟悉的陌生人。


    “一年前我春节见到你,你还一脸天真跟在虞锋身边,穿一条白裙子,像个不明世事的小姑娘,那时候谁看得出你会使出今天这些手段。”戴一弘余怒未消,终于出言讥讽,“先做出一副可怜相想要让人怜悯,一计不成就干脆撕破伪装拿人把柄相要挟,你小小年纪,谁教会的你这些心机把戏?”


    姜晏晏一时沉默。


    她今天沉默的次数很多,这一次却格外久。最后鞠了一躬,轻声说:“对不起,得罪了,戴叔叔。”


    她将散落开的白色外衣腰带重新系好,之后低头离去,身后一片静寂。


    姜晏晏行到楼下时,虞靖生早已等待许久,见人露面,几步赶到人面前。姜晏晏却像是陷入漫长沉思,半晌没有觉察他的前来,直到冷不丁听见虞靖生问出声:“你从戴一弘那里问到想要的答案了吗?”


    姜晏晏终于抬头,怔忡看向他一眼。


    在她对戴一弘发出疑问的整个过程中,后者一口咬定虞锋的去世属于意外猝死,谋杀之说纯属臆测。姜晏晏还在戴一弘的办公电脑前快速浏览了虞锋生前最后两个月的病历记录,然而时间有限,加上指标数据深奥庞杂,除了大致可以确认虞锋的身体状况一直良好以外,她未能从中获得更多的信息。


    姜晏晏只在谈话的最后几分钟里,获知到几条有关虞锋去世前后的细节——虞锋的冠心病发作是在户外,疗养院花园附近的一座假山旁边,那是他经常去散步的地方之一;


    他的健康监测手环在那一天恰巧出了故障,未能及时发出远程预警,进而导致延误了最佳救治时机;


    虞锋去世当天以及前一天没有外来人员到访,但在去世前的一周内,总共有过四位访客,分别是两名被虞锋多年信任的遗嘱代理律师,虞珩,以及虞彦庭。


    隔了半晌姜晏晏才开口,声音迟涩:“医院或者疗养院的访客记录,会有被篡改的可能吗?”


    她的问题让虞靖生一时莫名,下意识回应:“为什么要篡改这个,有必要吗?”


    姜晏晏于是没有再说话。


    她向外走,明显是有心事,却也明显是不想说,让虞靖生不能得知方才她与戴一弘究竟进行了一场怎么样的对话,过了一会儿又听姜晏晏说:“戴一弘没有把那些秘密的可能泄露人联系到你身上,后续应该也不会对你起疑。”


    她看着他,又说:“让你为难,对不起。”


    “……”


    虞靖生难以形容此刻的心情。


    方才他几乎是被姜晏晏一步步引导着吐露出所有知情的私隐事。不仅告知出戴一弘评优落选的原因,更牵连出戴一弘在医院里几乎已经成为半公开秘密的多年婚外情史,虞靖生极少在背后嚼人舌根,话一出口就已经后悔,却同时更生出疑惑,以他与姜晏晏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难以理解她突然探听这些私隐事的目的是什么。


    截止在今天之前,他对姜晏晏所有形成的词汇都是褒义。这些天她像一捧玫瑰色的雾一样充盈脑海,珍贵,纯粹,安静,引人遐思。可现在看来,就在不久之前,姜晏晏一定是将他告知的那些秘密化作利器,在与戴一弘的谈话中图穷匕见。


    这完全颠覆虞靖生的观感,让他半晌才找到声音:“你究竟想做什么?有什么事不能慢慢沟通交流,何必做到这种地步,平白开罪一个长辈?”


    “我未必能有很多时间慢慢来。”


    虞靖生更加不解:“为什么不能有很多时间?”


    姜晏晏再次没有回答。


    暮色逐渐降下,她看一眼时间,准备告辞。电话在这个时候响起,距离说定的六点钟还有一些时间,虞彦庭打来电话。


    “晏晏,”虞彦庭的嗓音懒散又轻柔,还像带着一点笑意,“我已经在去商场的路上,二十分钟内接你回家。比说好的六点钟还要早一点,我还准时吧?”


    姜晏晏在虞靖生注视过来的目光下说了句知道了,挂断电话后抬手拦计程车。却在同时接到另一通陌生电话,被她挂断,很快又打进来,姜晏晏看了看,最终接起。


    另一端传来季鸣的声音,客客气气,且不容置疑:“姜小姐,我是季鸣,新年快乐。我已经销假返工,虞先生记起你马上就要超过定时服药的时间,特别嘱咐我前来接你回家,请问我现在要去哪里接你?”


    五十分钟后,姜晏晏被季鸣接回旧宅。


    她与虞彦庭一前一后回来,相差不超过十分钟,姜晏晏进入主屋时虞家两兄弟已坐进餐厅,两人对话声音不低,远远便传来虞珩的问话:“下午干什么去了?”


    虞彦庭哎哟一声:“你这就没意思了哥,我多大了,你审我还跟小时候一样五次三番?我还能干什么,不就是下午电话里跟你说过的那些,吃完饭陪晏晏逛了会儿商场,别的什么也没干。至于我俩为什么没一起回来,那你得问你那个保镖季鸣啊,他趁我排队给人买个甜点的功夫就把人接走了,我这还没跟他着急上火呢,你反倒来问我。”


    虞珩面色冷淡,虞彦庭又抱怨:“你看看你,就是不信我。”说着一指走近过来的姜晏晏,眼睛不眨一下地说,“干脆你直接问晏晏,看我俩说辞是不是一样,也好还我清白,看我究竟有没有说过谎。”


    虞珩向姜晏晏看过来一眼。


    许是晚上还有事要忙,姜晏晏没有等到他的进一步问讯,只听他向虞彦庭说了句“注意分寸”便止住了话题。晚饭后不久虞珩便离开了旧宅,只有姜晏晏与虞彦庭两人待在楼下,过一会儿姜晏晏上楼,洗漱关灯睡觉,然而不久听到虞彦庭敲门。


    他敲了两下,没得到回应,于是轻轻提高音量说:“晏晏,我知道你没睡着。”


    姜晏晏静了片刻,最后仍是起身开门。虞彦庭的身影立在门外,朝着她笑了笑,见她扶住门边不动,又说:“你不让我进去吗?”


    姜晏晏于是让出一条路,虞彦庭走进来,顺手关门。他仍站在门边附近,没有更进去一些的打算,只是将灯光按得更亮一些,接着看向她,像是闲聊一般脸上带着笑:“怎么傍晚不跟我一起回来?害我还要费劲圆谎。”


    姜晏晏说:“这应该不算什么大事,不值得你深夜来我卧室一趟。”


    虞彦庭像是没料到她这样回答,眉心轻轻动了一下,随即又笑开。他在原地站了片刻,忽然低下头来,挨着她的眼睛很近,用很轻的语气说:“那什么算大事呢,晏晏?”


    “让我想想,”他几乎要贴近她的鼻尖,嗓音越发柔软,宛如情人间的呢喃,“一年多前的那天晚上,你作为我的未婚妻,却跟我哥上了床,算不算大事?”


    姜晏晏倏然安静下来。


    过了片刻,才听到她的声音,几乎与呼吸一样细弱:“我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