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读书网 > 其他小说 > 伴生 > 第10章 10
    第十章、


    虞彦庭的嘴角仍带一点笑:“没有?”


    他的指腹摩挲在她颈后,那里出了一层薄薄的汗,触感像一片滑腻的冰。姜晏晏的表情像是毫无预兆被经历一场早春的冻雪,生机流失殆尽,只余下茫茫空白。虞彦庭一直端详着她,突然改以双手捧住她的脸颊,他微微用了点力气,使她终于有了点反应,像是花叶上的冻霜簌簌扑落,眼睑动了动,微微聚焦地看向他。


    她听到虞彦庭婉转低回地叫她:“晏晏。”


    “你总该还记得,在爸爸定下的婚约里面,我才是被牺牲的那一个吧?如今这个家里,还肯接纳照顾你的人,可就只剩下我了。你是不会想让我为难的,对吧?”


    姜晏晏一时无声。


    虞彦庭脸上的笑意从未散落过,睫毛深密地垂下,像一个毫无心机的少年。与此同时动作却愈发亲密,指尖轻贴她身后的睡衣,流连一般滑下,他的动作缓慢,像是刻意让时间绵长,最终熨帖在她的腰际,形成一个即将情人般拥吻的姿态。


    虞彦庭随之前倾,微微侧开脸,像是下一秒就要亲上来。却半晌仍只是停留,睁着眼在呼吸交错的距离里打量她,像是在面前悠悠悬下一根细长飘荡的丝,色彩无辜洁白,毫无威胁意象,好奇等待姜晏晏的反应。


    姜晏晏始终一动不动。


    她像一株闭拢安静的花茎,瞳仁半睁,似看非看,仿佛眼前的一径招展都与她无关。虞彦庭眨了一下眼,最终笑着放开了她。


    他后退半步,双手也松开。隔了半晌姜晏晏才动了动垂着的指尖,胸腔恢复呼吸起伏的节奏。下一刻,虞彦庭突然再次伸出手,将她拉过去,迅速低头,在她的嘴唇上亲了一下。


    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次接吻。


    虞彦庭慢慢松开她。他微微歪着头,眼睛有些睁大,像是被一种新鲜陌生的体验所疑惑,若有所思一般以指尖沾了沾自己的唇。片刻后才低下眼,察觉姜晏晏正面无表情盯着他看,于是又笑了笑。


    “你现在的表情很奇怪。”他说,“这么看着我做什么,过去一年里你一次也没联系过我,该不会是把你远在海外的未婚夫给忘了吧?”


    姜晏晏过了一阵才回答:“过去一年里,除了参加爸爸的葬礼,你也一次没回来过莲江市,不是吗?”


    虞彦庭像是顿了顿,随后又懒洋洋地笑起来:“我是没回来过,但你如果真的埋怨这个,为什么不直接跟我说呢?”


    “你把心里话都说给我,我是会答应你的。我们以前不就是这样一起玩的吗?这几年你变了很多,这可不会讨人喜欢,晏晏。”他语意轻柔,想了想,又说,“是不是这几年我们相处时间太少的缘故?最近我多带你一起出去玩几次怎么样?”


    半晌,姜晏晏低声说:“随你。”


    只是接下来一连几天,虞彦庭都没能如愿出门。


    他倒是很想出去,奈何总有外客到访,虞彦庭准备好的所谓“早前约了人要出门”的说辞只在初一那天顶用过一回,后面便全然失效,被虞珩不由分说扣在家中陪同会客。虞彦庭叫苦连天,反抗无门之后便坚持也要拉上姜晏晏一起,于是后者便也被刚刚返回工作的家佣叫下楼,人还未踏入会客厅,就听见里面传来有关近期准备建立虞氏慈善基金会的讨论。


    “咱们家以前倒没怎么弄过这个,”一位虞家的叔伯闲谈一般说,“虞锋在的时候哪提过慈善这档事。”


    慈善事业对虞氏而言确然算不上一项熟悉名目。


    虞锋掌权时处事冷厉多疑,对待慈善一直不怎么热衷。他对内对外堪称两副面孔,对待虞氏族人不乏偏袒,甚或可称为包庇,对外却低调冷面,不喜爱接受采访,更鲜有心生恻隐的时候。早年虞夫人罗孟君还在世时,倒是经常出席慈善拍卖晚宴,她出手大方,人也温柔和善,曾为虞家赚回不少好口碑,只是近几年随着罗孟君的离世,虞家便与慈善二字渐去渐远。


    “虞锋怎么没有?”很快有人接话,“他可是把一个罕见病的外姓孩子放在家中娇生惯养十几年,要是没有他当年大发慈悲,人哪能好好活到现在,这不算善事算什么?”


    姜晏晏走进会客厅。虞珩不在,应当正在楼上书房同前来汇报工作的李寄年商量事务,虞彦庭在百无聊赖间看见姜晏晏,很快朝她勾了勾手。他的动作引来几位叔伯侧目,见到人来,自然而然略去方才的话题不谈,又见两个小辈带着成双成对的意味挨坐在一起,不免有人开始关心起虞彦庭的婚姻大事来。


    只是刚有人提一句,就被坐一旁的人连忙使眼色。虞彦庭却像是并没有注意,已经自由散漫地接过话题:“小叔,这事你可就催错人了。婚事又不是我不想结的,明明是这个家里一直有人不肯松口同意。叔叔伯伯们今天既然来了,不如也帮着我们两个一起劝劝我哥,但凡他肯点个头,我今天就能拉着姜晏晏去民政局,守到开门第一个登记也没问题呀。”


    他握住姜晏晏的手,同时看向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门边的虞珩,笑着说:“你说是不是啊,哥?”


    会客厅里有片刻落针可闻。提起话头的人早已追悔莫及,虞珩面上没什么态度,他坐下来,接过一旁殷勤递来的茶,才语气淡淡地开口:“你们确实不适合结婚。”


    “哥,”虞彦庭抱怨地叫一声,接着又叹一口气,“你这话说的,让我怎么接。那不提我们两个,单说说你,你的婚事现今怎么也都该提上日程了吧?”


    “昨天小表婶还给我打电话,说她那边有些婆媳关系的问题需要找人做主调停,第一反应自然就是找你,可又觉得你毕竟是男性,不好直接插手这些家长里短,就感慨问我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有个贤内助。我一想也对,之前也就算了,现在你毕竟成了虞家上下的主心骨,再不找一个,那就要影响处理家族事务了。再说,等慈善基金会一建成,不也得找个女主人帮忙打理吗?难道你还要亲自筹募捐款不成?”


    虞彦庭说着,又看向对面一众叔伯:“我哥缺个能在家中帮忙主事的女主人,你们催我催得顺溜,竟然也不想着赶紧帮他找一个。”


    众人互看片刻,这次都没有先出声,只看向虞珩。后者头也不抬,一句话不紧不慢结束了话题:“热孝期间不谈这些。”


    既不谈这些,那大体就只剩下事业。


    就像小时候被问到期末考试成绩为什么不够理想一样,如今的虞彦庭则面临其管理的海外子公司为何会在不到两年时间内变成集团最亏损子公司的惨烈质询。年前他的一笔巨额项目财务亏空不是秘密,甚至经过一场年度集团总结报告而变得广为人知,此时被众叔伯纷纷教训起其工作不尽心,又问及亏空的那笔巨额资金去向是哪里,虞彦庭因此被问到哑口无言,他已经很久没有被批评得这样灰头土脸,任何谎言都不顶用,叔伯们仿佛开了火眼金睛,随便一句回答就要牵扯出他以前做下的那些荒唐事,虞彦庭连恒久不变的笑容都有些挂不住,百口莫辩之间,虞珩只垂眼在一旁安静喝茶,袖手旁观的态度甚至让人怀疑今天这一场面是否是出于他暗中特意请叔伯们前来,帮忙向亲弟秋后算账的一次授意。


    姜晏晏一个尚未毕业的文科生,又是外姓,此时在一旁自觉地没有发声。


    可她的手一直被虞彦庭拉着,甚至十指交缠,肩膀也像小时候一样被虞彦庭亲密挤着挨挨碰碰。虞彦庭的体温总有些偏凉,多年前他就喜欢有事没事跟姜晏晏挤在同一条秋千凳上,同一张书桌旁,或是同一侧餐桌前一起嬉戏与做事,他们曾经以一种耳鬓厮磨的方式共同生活了很多年,长大以后,似乎也并没有变。


    如今回想,从姜晏晏见到他的第一面到现在,虞彦庭身上的一些特质,像是一直都没有变。


    那年冬天她因舅舅的照护不周而住进医院,昏迷数日后醒来,便见到床边坐着一个男生。比她大三四岁的模样,却仍是年纪小,穿一身考究的小学制式服装,书包随意放到一边,正俯身下来凑近她好奇打量。


    那时她刚刚脱离危险期,已经被虞锋决定代为抚养,手续虽还没办完,该知道的人却已经都知道。病房中没有其他人,姜晏晏对上虞彦庭的目光,他挨得很近,可以听到轻微的呼吸声,两个人像两只初见的猫一样互相小心地观察对方,接着,虞彦庭坐回到一边的椅子上,他的姿势很笔直端正,像是经受过严格的训导,然后朝着她笑了一下。


    他的睫毛很长,眼尾微微翘起,笑容无害的模样,继而听到他说:“你叫姜晏晏?听说你爸爸妈妈死掉了,你生了病,以后要来我家里住。”


    他微微歪头,像是不解地问:“你的病很严重吗?听说你每天都要吃药,那么,痛不痛?不吃的话会很快死掉吗?”


    小孩子对待生死尚且保留一种天真的残忍,事实上那时失去双亲的姜晏晏对生与死区别的真切感知也并不会比家庭美满的虞彦庭多多少,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沉默地在戒备,但这并不妨碍虞彦庭对她示以关心,接下来几乎每一天,虞彦庭都会在放学后过来病房探视,他很安静,很多时候都只是看着她,见人总是睡着也不会出声打扰,一直坐到虞锋多年心腹的何秘书前来接人,才跳下椅子起身离开。一周以后姜晏晏几乎要习惯他的出现,却在当晚虞彦庭走后不久服完药,突然再度陷入让整个医院人仰马翻的昏迷境地。


    在那之后数日里姜晏晏都没有再见到虞彦庭。她在好不容易再度转醒后被细心安置在监护病房,除去医护人员与虞锋之外,没有其他任何人能够打扰。出院的那一天她被虞锋亲自牵着坐上一辆宽敞的车子,之后一路西行,直到驶入一座半山宅院。


    那天正午的阳光很好,姜晏晏在虞宅的庭院里再一次见到虞彦庭。他穿一件天蓝色的卫衣外套,正一个人待在花园旁边慢吞吞地玩足球,见父亲领着姜晏晏走近,他看了看他们,将手背在身后。


    他朝她露出一个笑容:“很久不见。”


    如果不是之后在虞珩那里吃到足够的苦头,幼年时候的姜晏晏大约许久都不会主动反思由于自己的加入所给虞彦庭带来的处境变化。她从进入虞宅的第一天起就享受到来自虞家最高掌权人的无限纵容,无人敢对其发表微词,但事实上姜晏晏的到来对虞彦庭此前受到的种种优待已形成一种强有力的侵占,在那之前他曾以虞氏幼子的金贵身份生活了数年,是虞锋与罗孟君得来不易的小儿子,虽家教严格,却从不缺乏来自各方超乎寻常的关注与偏爱,直到一切突然被姜晏晏毫无缘由地夺走,对此虞彦庭的反应异常平静,以至于姜晏晏长久以来都对虞彦庭先前曾所受到的宠爱一无所知,且是在后知后觉才发现,似乎从一开始,她就不曾从虞彦庭那里听到任何有关她分走宠爱的委屈或抱怨。


    甚至两人的相处都没怎么存在磨合期,虞彦庭的脸上从未撤下过那一点对什么都不太在意的笑,即便是在姜晏晏试图抢夺他心爱的玩具时,他的反应也仅仅是轻轻皱起眉毛,待到姜晏晏抓起东西吓唬要打人,便总会不情不愿地松手交予出去。未尝败绩的争抢经历令姜晏晏愈发肆意妄为,直到年底时候虞珩回家,出手介入这一切。


    姜晏晏从虞珩那里受到的教训不可谓不深重,待到出院返回家中,一改往日惹是生非的作风,每天如非必要,总尽量避开虞珩与虞彦庭。反倒是一直以来退避容让居多的虞彦庭这次主动来找她,他敲了门,第一次踏足她的卧室,之后将门反锁,他的手中握有一个玩具,正是那天姜晏晏试图争夺最后却被虞珩拎去书房教训的那一个,此刻被虞彦庭塞到她的手心,说:“送给你了。”


    姜晏晏没有接受。


    她说了句“我不要”就递回去,虞彦庭握着玩具眨了一下眼,他看一会儿她的表情,突然噗嗤笑出声,说:“你现在终于知道我哥惹不得了吧?”


    “这个家里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像我一样关照你的,姜晏晏。而且,全家只有我最担心你了,你住院的这些天,每天我都要问我哥一遍你还好不好。”


    虞彦庭说着,更近地坐到她身边,小声又亲腻地说:“你是觉得被我哥拿戒尺惩罚了,所以这几天都不高兴,对不对?其实你应该知道的呀,有些事只要被大人看到,就会受到惩戒,所以,如果你想做一些事,就应该挑好时间跟地点,让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就像这一次,你想要我的玩具,那就偷偷来跟我商量就好了,为什么一定要在花园那里跟我抢呢?你不知道大人们有时候会从楼上往下看吗?其实这次你本来没必要受到惩罚的,只要把心里话都说给我,我是都会答应你的。”


    姜晏晏慢慢转过头,对上他一张温软好看的笑脸。虞彦庭微凉的手指包住她的手心,将玩具合拢在里面,他在她的耳边轻轻吐息,像是在诉说一桩珍重的承诺:“你都听到了,就算是一些不能让大人知道的事,或者是一些不被大人允许的事,只要你告诉我,并且只告诉我一个人,我是都会替你保守秘密的。只要你乖乖按我说的做,我可以向你保证,你肯定不会再受到下一次的惩戒了。”


    他对上她的目光,又笑起来:“你不信呀?不信我们可以试一试呀。”


    如今回想,那次戒尺事件仿佛是一道分水岭,不仅造成姜晏晏对虞珩的敬而远之,也将姜晏晏与虞彦庭先前相处时的强弱角色微妙颠倒。


    无人知晓他们之间曾经历一场对话,就像无人知晓在那之后不久,地下室的镜子后面就被秘密辟出一块狭窄的方寸之地,那曾经让住在那座房间的家佣夜夜不得安眠的恶作剧,最初的源头不过是虞彦庭向姜晏晏所承诺的那句“不信我们可以试一试”的真切实践。与此同时在家佣眼中,家中的两个小孩则是终于在兄长虞珩的介入之后,进入一种相对克制的和平相处的模式,而这无论如何都是好的,虞锋也对虞彦庭终于肯主动带姜晏晏出去玩表示欣慰,至于虞彦庭,也确然表现得像个兄长的样子,外出时总是对姜晏晏呵护备至。


    只是小孩子的照料终有不及,很快两人就闹出疯玩到忘我,从而误掉姜晏晏固定服药时间的状况,在那之后不久,又出现一桩两人一同食物中毒,大半夜呕吐不止的糟糕境地,而在几个月后,当正在外地出差的虞锋得知姜晏晏不慎落水昏迷,正被实施紧急抢救的突发意外后,终于动怒,当即返程处理家事,据说那天他去医院看望完姜晏晏,一回到家就将私自带人去湖边玩的虞彦庭拘在书房好好上了一顿家法,且放出了狠话,声音大得连主屋外的家佣都听得清楚,要虞彦庭务必保证姜晏晏的健康与安全,假如再发生不测,那么他将“无需再回到这个家”。


    姜晏晏得知此事已经是三天后,她躺在病床上,脸色还有些苍白,半晌没有说话。当天下午虞彦庭来医院看望,他的手心还在红肿,那是被施以家法后留下的痕迹,应当很痛,他却像是并不在意,只用另一只手变魔术一样从背后摸出一株白色的水芙蓉。


    正是前几天她在跌落湖中之前被他鼓励去伸手抚摸的那一朵,此刻被他摘下放到她的床头,姜晏晏听到他说:“你看,我说过的,只要你把心里的想法都说给我,就算是被发现偷偷做了一些不允许的事,你也不会再受到惩罚,我没有骗你吧?”


    “所以,”虞彦庭凑近她,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语调绵软地说,“你要乖乖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