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读书网 > 其他小说 > 伴生 > 第3章 3
    第三章、


    虞锋有心血管病史。


    早年他就有过征兆,接连两次急救后开始重视,从此谨遵医嘱,甚至戒掉了几十年的烟酒习惯。自那之后病情一度被稳定控制,直到年岁渐老,一些异常指标才再次进回到体检报告。衰老的不可抗性让虞锋不是没有过感慨,但他心地坚硬,对命运更多仍是一种未雨绸缪下的指挥若定。近十年来他持续健身,规律作息,定期体检,各种保养手段无有不及,并有意识在移交集团重担,截至两年前虞锋入院疗养时,集团一应事务已经全权交由长子虞珩裁定,只余下少部分医药业务,因为涉及对虞锋和姜晏晏两人病症的针对性研究,不仅未见放松,反而愈发受到虞锋的看重与辖制。


    种种表现足以看出虞锋对于自身健康的谨慎态度。在两年前经历一次偶发心梗后,虞锋更索性直接住进了自家疗养院,那时他曾亲自领着姜晏晏在院内转过一圈,并表示出对新住处的满意:“这座疗养院是我几年前就预备下来养老的地方,环境好,设备跟医护人员也顶尖,除去你那两个不孝哥哥时常让人生气,不会再有外人来打扰。而且就算出了什么事,也有全天候医护监测第一时间发现并赶来急救,再清净安逸不过。爸爸很有信心,肯定能长命百岁地看着咱们囡囡长大的,好不好啊?”


    那时虞锋的言语笃定,一句爸爸的称呼也自然而然。这些年他与姜晏晏的相处不是父女却胜似父女,人前人后虞锋都没掩饰过对于这个异姓小姑娘的偏爱,以至于还曾传出过私生女的谣言。对此虞家从未有过正面回应,直到姜晏晏成年后不久的一次晚宴,虞锋才像是不经意间,向人传达出姜晏晏与虞彦庭已定有婚约的暗示。


    在那之后谣言不攻自破,关于婚约的打听却纷至沓来。虞锋未再透露更多,但他想要撮合姜晏晏与自家联姻的心思一早有之。如今回想,大约很久之前虞锋就替姜晏晏的未来做过思量,撇去这些年在吃穿用度上的金贵娇养不提,姜晏晏单是医疗开支一项就高得惊人,且未来亦无削减可能,因而日后若是将她嫁给一般人家决计难以维系,可门当户对的家庭一个个又深宅大院盘根错节,虞锋唯恐自己过身后姜晏晏会因无所凭依而劳心劳力,想来想去都不满意,最后能让他勉强放心的,就只有虞家自己了。


    为此虞锋曾同长子有过一次深谈。无论从哪个方面考量虞珩都是不二的最佳托付人选,只可惜他与姜晏晏的关系始终冷淡。从前虞锋未加苛责,在那之后却多有斡旋,只是明显虞珩羽翼渐丰,不仅对父亲的耳提面命无动于衷,更在母亲过世后直接搬离了虞宅,虞锋对此大为光火,却最终也只能不了了之,将希望转而寄于次子虞彦庭的身上。


    好在虞彦庭做事虽然缺乏定性,对待姜晏晏却要比兄长耐心得多。小时候虞锋不在家时,就常常是他在看护姜晏晏,随着年龄渐长,那份经年相处的熟稔里更添一层对待女孩子的温柔细心。几年来两人均未对虞锋的安排表示过抗拒,于是随着姜晏晏达到法定结婚年龄,婚约一事便正式被虞锋提上日程。


    及至四个月前姜晏晏最后一次见到虞锋,都还听他提起此事。他尚且不知她已被禁足,还以为由虞珩带她来疗养院是两人关系终于有所缓和的表现,欣慰之余仍不忘叮嘱姜晏晏好好休息注意身体,与此同时向她安抚保证虞彦庭不会在海外待太久,等到结掉手头项目,就立刻安排他回国完婚。那时虞锋的语气轻快,气色也很好,看上去甚至比姜晏晏还要健康一些,因此很难能令人相信,四个月后会突然传来他因病离世的消息。


    至今她还是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可余下的话就压在舌尖,却已经不能再被问下去。


    虞锋是虞珩的亲生父亲,两人血脉相连,从未产生大的龃龉。有些想法在生成的那一刻起就已是违背纲常,万不能被放肆诉之于口,那与大逆不道无异。


    虞珩很快离开了旧宅。


    走之前他没有对姜晏晏施以更多的警告或威胁。但也无需如此。虞珩的到来本身就是一种极具分量的威慑,这一威慑可追溯到姜晏晏小时候。当时的小孩因为大人的纵容而在家中无法无天,打不得骂不得于是只好人人奈何不得,却只需等到晚间虞珩的车子轻轻停到正门口,甚至不需人迈下车,就足以让一整天都在闹腾的姜晏晏飞奔上楼乖乖补作业。


    更何况,对于如今身无分文又无手机证件的姜晏晏而言,就算能从这个宅院再次侥幸逃脱,她也真正无处可去。


    次日早上八点钟,姜晏晏被秀秀准时叫醒。


    前一天中午她就被管家交代了今天的体检安排。每个季度一次,每次至少五天的漫长全身体检与定时服药一起,被并列为姜晏晏日常生活中最优先级的事项,为了保命她必须如此。


    姜晏晏的病症太过罕见。表面上看只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天生孱弱,只需按时服药就不会有太大危险,换做更严谨的医学语言却是多基因突变导致的多种蛋白质合成异常,如果当年没有被及时干预,可能姜晏晏在出生后的几十个小时内就已经夭亡。


    二十多年来姜晏晏还未曾等到世上出现相同的病例报告,这或许是因为一模一样的多基因突变概率本就极小,而在此基础上并不是每一个不幸的婴儿都能够像姜晏晏一般拥有一个足够幸运的生平,故而即使可能确出现过相同病例,也因为生命被迫短暂终止于确诊之前,而未能获得真正的病因报告。


    姜晏晏的生母曾就职于虞氏医药,多年前因主持一款单基因遗传病的针对性药物研发与上市,于同年被晋为研发总监。虞氏医药待遇优厚,基因研究又是具有战略意义的多年研发重点专项,从来不缺对员工的嘉奖,虽则如此,依旧扛不住女儿出生后流水一般的医疗开销。姜晏晏为数不多的幼年记忆里总有母亲那张美丽却忧愁的面庞,在父母意外亡故后她曾短暂经历一个由舅舅抚养的冬天,据说那是出自母亲弥留之际的遗愿,姜晏晏却很快因照护不当而羸弱下去,等到再在监护室中醒来时,一切就又变了模样。


    虞锋视若掌上明珠般的疼爱令姜晏晏的生存条件得以大幅改善。住进虞家至今,她没有再因自身病症遭受过额外的罪。而除去日常高昂医疗费用,虞锋甚至还不惜重金为姜晏晏的病症组建了一支专题项目研究团队,并为其量身打造了一座设施一流的体检中心,每个季度姜晏晏定期接受体检的前后十天内,整座中心都只服务于她一人。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十数年,直到最近发生了一些变化。


    从正常体检流程看,一切如旧。医学检查依旧细致,体检中心也依旧只接待她一名病患。但从一年多前开始,姜晏晏的主治医生就从原先一直负责她病症的琼斯医生,突然变更为一位戴半框眼镜的陈姓年轻医生。与此同时其他长年见惯的医护人员也全部被替换成新面孔,一如姜晏晏被禁足后悄然改变的虞家旧宅,客观舒适程度照旧,曾经多年熟悉相伴的家佣却一夕之间全被换做了陌生人。


    体检最后一天的下午,姜晏晏敲门进入主治医生的诊室。


    陈德民合上手边的体检报告,与姜晏晏进行短暂交谈。之后他停顿,思索了片刻。


    如果依据报告中那多项居高不下的异常数值检测结果,面前的病人在他堪称冒犯的快速问询下理应表现出诸多负面情绪,愤怒,敏感,敌意,厌恶,或者一点点抑制不住的委屈,以上一切反应都可以令他得出更准确的医学判断,但总归不该像姜晏晏现在这样,始终安静,礼貌,配合,甚至于有些驯服。


    驯服,但缺乏坦诚。


    从陈德民接手诊治的第一天起,姜晏晏就是这样的态度。


    个中原因或许跟医生本人的沟通能力不无关系,陈德民也曾做过类似反思,最后得出的结论却是并非主因。令姜晏晏持有同等态度对待的并非他一人,体检中心上上下下所有医护人员,连同姜晏晏身后寸步不离跟随的保镖一起,仅在陈德民的目视范围内,就有这么多不同的人一并被姜晏晏以同一种配合却沉默的态度无声疏离。


    这让他最终联想到他们背后的雇主,那大约是他们这些人唯一的共通之处。


    过了一会儿陈德民才问道:“最近睡眠质量怎么样?”


    “还好。”


    “有没有经常做噩梦?”


    “没有。”


    陈德民看向姜晏晏眼底的淡淡青色,没有再问下去。之后他拉开抽屉,拿出来一本表格。


    “这是一份心理测验量表,比较长,可能会有点花时间。但是不难,依照实际情况如实填写就好。”陈德民拿过笔,尽量把话说得温和,“填完之后这次的体检就结束了,可以吗?”


    当天稍晚时候,陈德民与虞氏现任掌权人有一次约见。陈德民提前一刻钟到达了约定地点。


    一年多的工作磨合令他逐渐摸清了这位雇主的约见规律,虞珩基本不会给他安排额外工作,但在姜晏晏每次体检结束的当日,一般会要求他尽快作出口头及书面双份汇报。如果遇上虞珩出差在外,则会要求视频通话,厚厚一沓体检结果的文件被他在异地打印出来逐页翻阅,寻常人面对那些晦涩的医学语言大约难懂其一,但虞珩显然不在其列,他应该是受过专业的医学训练,以至于每一项检测指标都能直言其临床意义,且往往有出其不意的细节问询,需要陈德民集中心神去应对。


    在足够优渥的薪酬,完全自主支配的休息时间,以及绝对自信的专业素养面前,陈德民对于雇主偶尔的质询行为没有太大异议。大约一年半前他接受并通过了一场严苛的面试,之后签下雇佣和保密协议,成为虞家主家四人的私人医生。但随即陈德民便发现这一工作比想象中要清闲得多:虞锋长居疗养院,自有一套监护系统,虞彦庭长居海外不见人影,虞珩则正值生命鼎盛期,每次体检报告都可以直接拿去当人类优秀自律模板,因此换言之,这份名义上需要兼顾到四个人的工作,实际上需要负责的对象只有姜晏晏一人。


    由此也就不难猜测他被选聘为私人医生的真正原因。在陈德民过往十五年的从业生涯中,他在基因表达调控与人类疾病机制这一研究方向上取得的成就令业内瞩目,接手姜晏晏这样一位基因缺陷病患算得上对症。接诊之前他曾认真翻阅了姜晏晏历年所有病历与体检记录,在上一任主治医生琼斯的调养下姜晏晏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平稳期,她活得与常人无异,而这已属难得,要知道姜晏晏每一个体细胞内每一处小小的基因突变都像是蝴蝶随时可能扇动的翅膀,稍有不慎便足以引发一场摧枯拉朽的海啸,因此琼斯对于姜晏晏的治疗虽更倾向于保守,却不可谓不尽力,相关基因修饰技术即便是在当下也尚未完全成熟,就算是交由陈德民来诊治,思路也不会比琼斯更激进多少。


    但无论激进还是保守,姜晏晏能够维持正常生活的底色都是健康。陈德民低头看向那份被评定为良好的心理测验结果,念及一直以来姜晏晏的就诊状态,心下默然。


    虞珩在约定时间的前一分钟到来。


    陈德民没有太多寒暄语句,雇主落座之后他便递过体检报告直奔主题。每次姜晏晏的体检结果少则几十页,多达上百页,但虞珩每次都看得不紧不慢,陈德民也就逐渐培养出随他翻页动作逐一讲解的习惯,直到最后两页主治医生的总结评语:“……由于近期过高强度的负重行为,已经出现骨折二次损伤的情况,短时间内不建议再独立行走。”


    陈德民略有停顿,继续说:“同时,考虑到病人的心理健康状况,建议尽快恢复其正常社交活动。”


    虞珩终于从报告中抬起头来。


    “我请教了几位心理学专业的医生朋友,可以确认姜小姐现正处于过度压抑与戒备的心理状态。长期的情绪抑制会促使体检数值进一步趋于异常,她需要正常的可供发泄情绪的渠道。”


    陈德民在他的沉沉视线下几乎不能把话说完整:“考虑到家中长辈刚刚过世,在近期一段时间内,来自亲友的安慰更能缓和其紧绷情绪,同时结合过往病历记录,在虞老先生之外,姜小姐同您的弟弟虞彦庭最为亲近,毋庸置疑他是最适合陪伴宽解姜小姐的人选,不如……”


    有一瞬间陈德民像是看到虞珩眼底骤起的霜冷,令他的陈述被迫中断。过往几次汇报中他都未曾见到虞珩如此反应,不及细思就听到虞珩开口:“不行。”


    他的嗓音低冷,像是被陈德民的哪句话触及了底线:“已经有商秀秀被允许进到旧宅,姜晏晏不再需要其他任何人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