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读书网 > 其他小说 > 伴生 > 第4章 4
    第四章、


    住院体检的第五天傍晚,姜晏晏回到虞宅。


    管家和带着一把笑脸的商秀秀迎接了她。洗漱过后她进到餐厅,饮下半碗汤羹权作晚饭。这期间管家曾去到一边接了一通电话,再回来时,姜晏晏就看到前不久刚刚被收进仓库的那副轮椅再次被推到了面前。


    姜晏晏几不可见地垂了下眼。


    对此她已有预感。下午面诊时陈德民就说起过骨折二次损伤的情况,并给出了减少独立行走的建议。整个体检过程其实姜晏晏对于骨折处的连绵隐痛只字未提,但这显然丝毫没有影响到那些医学仪器精密而客观的判断。


    一旁季鸣微微侧手,向姜晏晏做出一个请的动作。


    在这之前姜晏晏曾在这副轮椅上待过不短一段时间。受到常年服用药物副作用的影响,她的骨骼发育要比常人来得脆弱,愈合速度也更缓慢。从旧宅离开前不久的将近两个月里,姜晏晏每天都会看到她的上一个保镖做出几乎与季鸣完全重合的动作,且如出一辙都是没什么表情,冷冰冰的礼貌里带出强硬。


    一切仿佛都回到了原样。


    她最终坐了上去,在季鸣的辅助下乘坐电梯上楼。管家侍立在一旁,缓缓收回方才刻意停留在姜晏晏身上的打量。如果不是着意观察,他不会从姜晏晏的脸上捕捉到类似抵触的情绪。而如果不是先前留有一丝疑惑,他也不会对旧宅里这位唯一服务对象的情绪变化倾注太多观察力。


    毕竟从监视行为发生的那一刻开始,注定姜晏晏的个人意愿就成为被舍弃的一项。在这条既定规矩下,共情抑或怜悯都是最不必要的情绪耗费,管家一度认为这应该是宅内所有服务人员不必宣之于口的默契,因此,当几个周前,姜晏晏的上一任保镖突然找来,声称姜晏晏已经厌倦轮椅的辅助,希望尽快为其恢复独立行走权限的时候,管家不能不感到相当的疑惑与惊讶。


    有太多的地方让人感到意外。不仅在于保镖言辞中对于姜晏晏个人意愿的罕见维护,更在于其本人即便是在工作状态中也显示出对于姜晏晏的刻意避嫌与不亲近。从始至终姜晏晏与保镖的相处都透着一股各自疏远且互不打算更近一步的勉强,以至于管家从未想象过,类似堪称体贴的话语竟会从保镖这样一个素日寡言到有些冷漠的人的口中吐露出来。


    更让人想不通的,是保镖本人的反应似乎比管家还要大。


    他看上去很镇定,握紧手机的动作却泄露出其内心似乎并不平静。语气轻描淡写,却又带出几分僵硬,像是在背诵一篇抄来的作文,因为并非发自内心而显得不够熟练,听得管家眼神微妙,如果不是还记得保镖跟随雇主已久,多年下来堪称半个心腹,在宅中地位非一般家佣可比,他早已不耐烦挥手赶人。


    下意识里他并不想以这样可有可无的小事去叨扰冷淡而忙碌的雇主。从事这座宅院的管家工作以来,他对姜晏晏备受冷落的待遇感受很深,频繁的小事叨扰未免不识趣,如果不是保镖坚持,管家不会硬着头皮层层上报,与此同时更做好了石沉大海的准备,却未料一个小时后即有人来安排姜晏晏前去体检,等到再回来,那副轮椅已经被摘掉。


    一切顺利得超出管家预料。


    从体检中心回来后,姜晏晏的日常作息愈发安静。


    冬日渐冷,又腿脚不便,除去每天要固定被推下楼就餐之外,姜晏晏几乎只待在卧室。偶尔商秀秀想要劝人下楼去散散步,推开门却总会见到姜晏晏正在入睡,也就不便再强求。如此过了一周,姜晏晏唯一一次被额外请下楼,是由于服装定制设计师的登门拜访,一行人摆出盈盈笑脸,按照每季度一次的惯例特地来为姜晏晏量体裁衣。


    长时间的拘禁没有让姜晏晏衣食住行的标准受到影响,除去设计师的登门拜访,还有拍卖行的春秋拍图录送到过她的手上。虞珩在物质方面并不吝于延续虞锋之前所给予姜晏晏的一切奢侈待遇,即使她现在已经没有了什么需要穿戴高级衣饰珠宝露面的场合。


    量体的时间不短,期间设计师不乏攀谈,对此姜晏晏过往总是应对得礼貌。她的一些礼仪像是受到过严格的校正,就算一人独处也会坐姿规矩,待人会客时更是礼数周到。然而这一次却显出一些别有不同的冷淡,全程像是一尊精致木偶,任由摆布的同时对于设计师的恭维回应寥寥,并在对方离开后不久就沉默上楼。等到次日商秀秀再以类似理由敲门请她下楼时,姜晏晏正坐在床上望着被拉起的绒白色纱帘发呆,半晌才低声开口,没有看她:“请他们直接回去就好,我不需要。”


    她的话音里带着些许沙哑,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哭泣。可商秀秀仔细看过去,却只看得到她一副平淡表情,眉眼间并无异样。她顿了顿,还是说了出来:“这次是建筑设计事务所的人过来。虞先生想要重新装修这座宅子,设计师过来想听一听您的想法。”


    姜晏晏抬眼看了过来。


    半个小时后姜晏晏在楼下看到一张精干的女性脸庞,同那些围绕在虞珩身边的其他工作人员气质很像。对方客气地在她落座后才跟着坐下,自我介绍之后打开一本文件夹,公事公办的态度:“姜小姐,上午好。虞先生希望重新装修这座旧宅,使之风格更年轻现代化。您如果有任何想法,也请一并向我们提出,我们会在风格保持统一的基础上尽量满足。同时,近期可能会安排专人上门进行尺寸测量,届时我们会小心,尽量不打扰到您的休养。”


    姜晏晏像是半天才消化下她说的话,语气迟缓地重复:“重新装修?”


    “是的,虞先生的意思是尽快将整座宅院全部换掉重装。但考虑到工程量,装修时长预计很久,最后的折中做法是先对宅子的大部分软装进行更换,等到设计方案最终敲定,再全部砸掉重装。”对方微笑说道,“所以近期这里大部分的家具和装饰都将被替换,您如果有希望保留的物品,可以向我们提出,我们将代为向虞先生转达。”


    半晌姜晏晏都没有做声。她的脸上像是慢慢失去了一层血色,垂下眼,最后轻声说:“我没有什么要求。”


    在那之后,姜晏晏每天短暂下楼去往餐厅的途中,都可以看到周围原本熟悉的内饰被不断清走,又很快被替换成其他。


    虞锋随身使用过的遗物早在葬礼过后就被收起,如今与其说是一种装修风格的迭代,不如说是新旧家主之间一种无声的权力更替。从沙发茶几到地毯挂画,一切由上一任家主选定,却不为新任家主所喜的东西,都在依照后者全新的心意,被废弃然后重立。


    从很久之前虞珩就已经不再掩饰某些方面同亲生父亲间的对立。这种对立随着近两年其权力的归拢而愈发显露,他曾迫使虞锋此前一干忠心耿耿的元老下属或离职或退休,并对那一群人跑去虞锋面前哭嚎求情的行为漠然处之,而后又逐渐收紧集团内部权利集中的程度,核心业务被整顿,连虞锋仅存的少部分医药业务辖制权也在被一步步剪除,就在一个月前,虞锋花费重金为姜晏晏组建的罕见病症专题项目研究团队正式被解散,这就像是禁足之后的又一个信号,越发彰显出虞家新掌权人对于这个异姓小姑娘的喜恶。从表面上看她依旧光鲜,因为那毕竟事关家族的体面;私下里却一如对待这座宅院中其他所有需要被清理的旧物,等待被废弃,又或者,也可以等待姜晏晏足够识趣地自我消亡。


    几天过后,姜晏晏几乎不再踏出卧室半步。


    商秀秀开始把一日三餐也端进姜晏晏的房间。这有违虞家一向端严的家规,因此遭到了管家反对,但商秀秀据理力争。


    “姜小姐不喜欢使用轮椅,那会让她情绪很差。医嘱说过,她的病症不宜有太大情绪波动。”商秀秀义正辞严,“况且,现在这里就只住着她一个人,在没有外人的情况下,为什么非要为难一个病人下楼来吃饭?”


    她摆出一副准备打持久战的坚决态度,最终使得管家做出让步。只要不关乎原则,他也并不想过多苛责,于是放任商秀秀整理饭菜的行为,看着她把餐盘端上了楼。


    在那之后的半个月时间里,庭院内绝大多数的家佣,基本都没再亲眼见到过姜晏晏一面。


    哪怕她就安静地待在楼上。但她整日在卧室闭门不出,便让季鸣在内的一众安保人员接近于无所事事,甚至就连宅院的监控系统也一并遭到闲置。


    诚然这座宅院前后都设有严密先进的监控,但顾及居住人未婚女性的身份,在其卧室内部尚有一丝保留。原本姜晏晏每天三次的下楼就餐,以及更早之前每天晚上七点左右去影音室打发时间的行为,至少保证了监控镜头日常画面的捕捉,但如今卧室的纱帘即使是在白天也会被拉上,就此成为姜晏晏完全一人的隐私空间,除去可以进出的商秀秀,无人再能知晓卧室内发生了些什么。


    莲江市开始步入隆冬的时候,商秀秀已经在姜晏晏身边陪伴了大概三周的时间。


    这期间她为姜晏晏据理力争过多次,并成为他人眼中唯一能够自由进出姜晏晏卧室的人选,但实际上两人的相处关系并没有比三周前的初次见面有太多改善。虞锋的葬礼过后,姜晏晏的沉默与配合越来越像是一种消极的应对,商秀秀每次的主动交谈往往都得不到任何回应,换成他人或许早已退却,好在商秀秀看上去并不在意,仍旧是一把不变的笑脸,一天清晨她在轻轻敲门后进入卧室,手上端有餐盘:“今天是腊八节,早上要喝粥的,我让厨师特地加了一点花生和枸杞,熬了很久,很软烂的,你尝尝看,喜不喜欢?”


    姜晏晏坐在窗边,闻声没有回头,只拨开纱帘的一角在看着窗外。


    清晨的光线并不强烈,但她一如往常没有把纱帘拉开的打算,像是在有意回避窗外不远处的监视镜头。更远处一些的庭院花坪上,原先的芍药花株已经被尽数移走,有家佣正在侍弄新栽种的花苗,姜晏晏静默看了一会儿,直到餐盘被端至面前,才终于回过头,商秀秀在鬓间戴了一只小小的红色发饰,连同正红色的毛衣一起,衬着带有笑意的脸颊,洋溢出某种喜庆的节日寓意。


    姜晏晏突然出声:“今天是什么日子?”


    她已经好几天没有说过一句话,此刻突然发声,让商秀秀意外啊了一下,才欢快笑着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是腊八节呀。快要过年了呢。”


    姜晏晏握着勺子垂下眼,没有再做声。


    当天是虞锋五七祭祀的日子。


    李寄年因此而更加忙碌。年关本就有无尽的工作亟待收尾,又逢虞锋突然去世,更需打叠起万千精力去应对。到了晚间七点左右,他终于跟在虞珩身后将最后几位前来祭奠的亲故送走,回到车上已近脱力,刚刚勉强回复掉几条紧急工作消息,一抬头便看见老板打开手机看了一会儿,又合上,之后沉默阖目,面色微微不豫的模样。


    或许是他终于也感到累了的缘故。只是却又有些不太像。


    李寄年近段时间时常感觉到虞珩的心情冷淡。从虞锋去世当晚到现在,他像是一直有某种情绪在隐而未发,这中间仿佛有短暂平复期,仔细想来那大约是在葬礼过后不久,只是很快就再度攀升,像是一截已经被引燃的长长引线,被一只理智的手死死按住,却终究未能彻底阻绝那绳索的逐渐缩短,如今已至爆燃边缘。


    李寄年不由看向他握着的手机,一时想不出这样的时间点还能有什么事惹人不快。突然听见虞珩低沉开口:“去旧宅。”


    李寄年一愣。


    或许是听出来那一丝压抑之下的波动,车子即刻转向,不敢怠慢地径直开往虞宅。一路上李寄年都谨慎地没有做声,直到驶上半山,到了宅院近前,车窗外已经隐约可以窥见远处主屋三楼泄出的一缕光线,司机正要下车叫门,却听虞珩又说了一句“等等”。


    昏暗空间内他半晌没有再出声。目光似乎正看向窗外,整个人一动不动。李寄年无法看清老板的表情,却直觉对方的心境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平静,理智之下奔涌的情绪像是随时都可能引发海啸,却听到虞珩沉沉呼吸一口气,再开口时,已经恢复原本的低冷。


    “不进去了。”他淡淡说,“回市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