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读书网 > 其他小说 > 伴生 > 第2章 2
    第二章、


    李寄年亲自打开车门将人请进去,车子一路疾驰,直奔附近另一座城市。


    那里有几处地段是虞家的产业,衣食住行都有管家式服务,舒适程度与安保标准非当地可比。到达酒店的时间已过零点,总经理亲自领着人来门口相迎,一派寒暄客套之下无人知晓姜晏晏的手机证件和行李已被全数收走,李寄年一点缘由都没透露,他婉谢了总经理的好意,一切仍是亲力亲为,陪着人去往早就准备好的顶层套间,看着姜晏晏把睡前药片全部服下,又告知了次日一早就要回莲江市的航班时间,之后留下保镖守在门外,叮嘱几句后暂时离开。


    那个小酒吧还有一点善后事宜,需要他再回去一趟处理。返程路上李寄年给虞珩汇报当晚情况,考虑夜色已深,他用了文字表述,对于细节解释详尽。虞珩不喜欢被隐瞒,虽然他不经常核对下属呈上来的信息情报,可是一旦被发现,后果将不能承受。


    夜路漫长,长得让人想入眠,李寄年不得不对司机开口:“老赵,开个音乐吧,吵闹点的。”


    他这七天过得不轻松。一场规格隆重的葬礼,里里外外奔波忙碌,等到晚间终于送走最后一波客人,李寄年又马不停蹄将虞家二少爷送上飞往国外的航班,接着一口气都不曾缓,匆匆改换航站楼安检登机,之后一路辗转来到姜晏晏这里。


    姜晏晏从虞家失踪的第三天清早,李寄年就已经收到有关她落脚点的情报。那时虞家两兄弟正坐在一起吃早餐,自从虞彦庭开始打理家族的海外子公司事务,这样的相聚场面发生很少。李寄年跟着管家走进餐厅,正听到虞彦庭的声音,语气懒散地在抱怨:“哥,听说你把爸爸的何秘书送去了海边养老?为什么啊?那么能干的人你不要我要,我最近忙得要命,正缺人手,让他来帮忙打理业务肯定比外人靠谱。”


    说着他抬眼看过来,李寄年早已摆出笑容,等着向人问早。虞晏庭点点勺子,也笑起来:“李秘书吃早饭没?坐啊。”


    虞珩正在一旁吃蛋卷,他不发话,李寄年不敢应。


    这么多年下来,虞家兄弟两个除去那寥寥几分相似的五官之外,看上去再无相近之处。明明都经历过虞锋自小严苛的管教,可虞彦庭一副没心没肺的笑脸有如天生,素日灿烂到像是要把兄长缺失的那份也一并补足。他接手子公司业务的时间还不长,李寄年却已经几次从对接负责人那里听到有关他贪玩的评价,倒也不怎么沾酒色财气,但就是不上心,一应事务都交给手下全权去打理,那副做派,同当年他的兄长初初接手部门业务,第一件事就是管理层全员大换血,一意培养自己心腹的强硬作风毫不相同。


    李寄年又走近几步,在虞珩身边弯下腰,将姜晏晏的下落送到老板耳边。


    虞珩语气淡淡:“知道了。”


    同是虞家人,虞珩却没有表露出要把消息转告给弟弟的意思,但李寄年识趣地不再探究。虞家的秘辛太多,蜿蜒曲折不堪细想,李寄年聪明,跟在虞珩身边越久,就越谨慎,最近已经开始摸索起难得糊涂这四个字的真意。


    又过了会儿,虞珩的声音又响起,这次是对虞彦庭方才提议的回复:“何秘书是自请养老,他年事已高,你不该再去劳烦这位长辈。如果忙不开,可以从我这里调拨人给你。”


    “别,你的人我可不要。”虞彦庭忙不迭拒绝,“都是些老正经小正经的,连个玩笑话都听不懂,可没意思。”


    虞珩已经吃好,不理会他在身后的咕哝,拿过大衣起身出门。李寄年跟上去,直到在车上汇报完日程安排,才听虞珩吩咐道:“把她看好。葬礼之后让人回来。”


    将老板的话反复加以揣摩,已经成为李寄年的一种习惯。


    虞珩在成为虞氏真正的掌权人之后,集团上下管理层经历过一段动荡的清洗期。财务部门跟综合秘书室更是几乎遭到全员撤换,那是一段难得的权力真空期,因此每一个上位机会都被人虎视眈眈。


    李寄年是早年就跟在虞珩身边的下属之一。他亲眼目睹跟随在虞锋身边多年,备受倚重的何秘书是如何被虞珩兵不血刃地请去养老退休,甚至都来不及产生多余情绪,就被卷入第一秘书职位的激烈竞争中。虞珩心思深沉,玩弄权术对他来说像呼吸一般自如,那段时间秘书室的明争暗斗有如养蛊,他不可能看不出彼此间的勾心斗角,却像一只翻云覆雨的离岸平衡手,放任李寄年与另一个秘书之间的冲突争斗。


    长达大半年的反复博弈令李寄年对自我认知更加清醒。他的竞争对手与他一样的忠心耿耿,同时更长袖善舞,机敏与手段都更胜一筹。对方无懈可击的表现让李寄年开始有些认命,已经在慎重思考究竟是等对方上位后将自己一脚踢开时拿走赔偿金,还是干脆主动示弱申请换岗来得划算,接着过了没几天,他奉命陪同虞珩出差,参与一场同外国人竞争的订单谈判。


    那场谈判十分艰难,桌上桌下各怀鬼胎,十几天下来人人疲惫不堪。李寄年晚上跟着虞珩应酬吃饭,席间强打精神谈笑风生,偶然听到老板问及对方刚刚升级的安保系统。那句交谈夹杂在其他更隐秘的商业内幕消息之间,一点存在感也无,李寄年本没在意,直到晚间回去酒店习惯性复盘,突然像是有一根细亮的丝穿过心尖。


    他想起在那之前不久虞锋的入院疗养,虞彦庭远赴海外的事务,以及虞家那座体检中心医护人员的全部替换。那一瞬间姜晏晏三个字就像一缕轻薄的雾,缥缈无声又有如洪钟地出现在脑海,令他陡然睁眼清醒。


    从那场谈判回来后,李寄年便着手起草了一份新的安保工作计划书。


    那份直接递交到虞珩手上的文件,名义上是通过系统升级筛查集团安全隐患,可内页篇幅最大的部分,却仅指向一处四层别墅,且如今只剩下一人居住的虞家旧宅。


    那是李寄年对于后半生职业生涯的一次豪赌。


    在那之前,虞珩鲜少提及这个在虞家长大的异姓小孩,她游离于集团业务之外,因为不具威胁而不被在意,李寄年的那份投名状更像是一场挑衅,倘若他的直觉导向错误,又或者虞珩因为被猜中那隐晦不宜宣之于口的心思而恼羞成怒,那么得罪他的下场将比得罪秘书室同侪更惨烈百倍。


    李寄年至今仍铭记虞珩在看完文件后,抬起眼皮打量过来的沉沉审视。那就像是一把冰刀刮过他的头皮,他的脊骨,压得人不敢喘息,惊魂不定。


    他最终赢了赌注。从此绝地翻盘,一跃晋升成为虞珩的贴身左右手。


    凌晨三点半,李寄年来到酒吧老板被看守的房间。


    在此之前他去了一趟姜晏晏的住处,检查有无物品被遗漏,又去了趟派出所,确认那几个轻浮之徒已被处置,之后再回来,就看到酒吧老板一脸的生无可恋。


    酒吧老板在大半夜酣睡时被拍门声惊醒,骂骂咧咧爬出被窝,却不想刚一开门就被架来了这么一个空荡荡房间,叫天不应叫地无门,还以为是被哪个仇家绑架,恐惧感像头顶的白炽灯一样空悬不休,等了半天终于有点响动,一个文质彬彬的陌生人走进来,笑容里透着一股威胁和精明。


    “别紧张,钱先生。”李寄年的语气一点也不像是叫人别紧张,“时间紧,有所叨扰,还请见谅。关于你的酒吧前员工姜晏晏,我这里有些问题,希望你仔细回想,无有保留,应答尽答。”


    晨曦微露时,李寄年再次返回邻市的酒店。


    姜晏晏已经起床,正沉默地在保镖陪同下吃早餐。她从莲江市离开的当天,被安排在她身边看护的那位保镖就已被解聘,眼前这位叫季鸣,刚被虞珩从身边调拨过来,人高马大,有着与姓名不符的安静,就像一座沉重的山。


    李寄年另外开了个房间作简单洗漱,之后上楼向姜晏晏问早安,又下去餐厅包间,在酒店总经理的陪同下吃早餐。他跟酒店总经理的关系不算太疏远,之前一起吃过几回饭,只是对于对方有关楼上那位女客身份的不断试探,李寄年的口风依旧如铁铸一般,纹丝不动。


    除此之外,三个小时前他还曾当着酒吧老板的面将那份带有鲜红手印的雇佣合同销毁,并真心实意给出“一切就当没发生过”的贴心提醒。以上一切随便换其他哪个人来都不至于做到这般谨慎地步,但李寄年曾在虞珩的亲自授意下一手打造起虞宅那座密不透风的牢笼,深知老板那不为人知的控制欲,因此半分不觉得这些举动有一丝多余。


    有时他甚至觉得,假如某些行为不被算作犯罪的话,虞珩可能会希望姜晏晏从实质到记忆都不留一丝痕迹地消失在这世上。


    李寄年从不主动打探虞家私事,但多年下来略知一二。有很多理由可以解释虞珩的这一行为,或许是源于当年虞家女主人的猝然离世,又或许是虞锋这些年不讲道理的偏爱,以及那份牵扯多年至今秘而不宣的遗嘱。但这些都只是猜测,不曾得到当事人只言片语的证实。虞珩对于姜晏晏的全盘控制是目的,李寄年只需为此严格执行,至于个中缘由,或许有或许根本没有,总归除了虞珩自己,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知晓。


    将人送到虞家旧宅时已近正午,考虑到姜晏晏腿脚不便,车子直接停在主屋前。李寄年婉谢了管家的午餐邀请,他实在忙碌,下飞机后一路都在接打电话,同管家客套没几句就又有虞珩的命令传过来,于是只好催着司机匆匆走了。


    姜晏晏在管家和保镖的陪同下慢慢进屋。在车里时她就已经感受到庭院里有变化——之前密密匝匝的花丛完全消失不见,代之以大片整齐错落的低矮灌木丛,虽也好看,却明显不是重点,静默的植物足以替代人的发声,给予曾经藏在花丛中逃走的姜晏晏以莫大的警告与防范。


    进屋之后,这份变化就更明显。


    有一部分家佣被撤换,除此之外,更有一种空旷感。姜晏晏很快察觉出是虞锋的遗物已经被全数收起,就连一个用过的烟灰缸都找不见。不等她再细看,有个陌生脸孔的年轻女孩走上前,束着手朝她一笑。


    “初次见面,中午好姜小姐,我叫秀秀,日后将由我来负责照顾你的日常起居。奔波了一上午,饿了吧?上楼洗个热水澡,然后我们吃午饭吧。”


    比起用餐,姜晏晏其实只想休息。但她依然配合地上去洗了澡,之后坐在餐厅里用午饭。


    自从以养病为由被限制在这座宅院里,她的意愿和作息在很大程度上就变成了“应该具备的意愿和作息”。定时的一日三餐,定时的服药提醒,定时的休息提醒,以及定时的全身体检,一切并不会以本人的意志为转移。姜晏晏曾经尝试过抗拒,却因此招惹到家佣背后的雇主深夜冒雨亲自前来,于是从那以后,她便开始识时务地配合起所有安排。


    下午姜晏晏只看了几页书就陷入睡眠状态。几天的夜班和长途奔波令她感到疲惫,以至于黄昏被人轻轻敲门催请晚饭时都还在沉睡,并且下意识想把被子埋得更深,直到秀秀说出让她不能拒绝的话:“是虞先生来了。”


    如果不算前几天的葬礼原因,虞珩已经有半年的时间没有踏足过此地。


    晚餐因为他的到来而变得异常安静。虞珩却吃得慢条斯理,他垂着眼,用餐动作斯文,像是此行只为满足口腹之欲。餐后家佣各自退去,只有管家端来汤羹,这是姜晏晏每日的温补食疗之一。


    姜晏晏试图在虞珩的眼皮底下吃一点权作应付,可她实在没有更多胃口。


    所有人都知道虞珩此番前来所为何事。不告而别的行为不可能不触犯虞家现任掌权人的忌讳,更何况犯事之人还是失去虞锋庇护已久的姜晏晏。管家向脸色冷淡的雇主看过去一眼,欲言又止,最终无声地端着餐盘退了出去。


    内室只剩下两个人。


    姜晏晏迟迟等不到虞珩出声,于是在漫长的静默中发起呆来。小时候其实虞珩管教过她多次,来到虞家后,虞锋对姜晏晏偏疼得厉害,即使犯错,也总是舍不得,因此姜晏晏如今长成一副规矩样子,绝大部分的礼数都是从虞珩那里习得。


    “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姜晏晏在虞珩的突然发话中回神,怔忡间转眼看向他。靴子终于落下,她反而没了太多紧张,就这样看着他,眼神像浮着一片缥缈的雾。


    “哥哥,”半晌她终于低低开口,“爸爸离开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讣告上有写,急性冠心病发作。”


    虞珩话语简单,同时眉眼沉冷:“还有,你跟虞彦庭并没有结婚,虞锋不是你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