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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女方先开口,总是落面子的...)

    裴三夫人自打定下明岁春天要回娘家去, 好似吃了仙丹妙药,一口气年轻了十岁。阿宝要忙冬至大祭, 珠儿陪着她收拾东西:“我记得坐车在路上走了一月有余, 出门的时候外头还结着霜呢,走着走着,桃花就全开了。”


    裴三夫人一面说一面出神, 她哥哥给她送亲,送到时候,对她说:“一二年的, 就回来一趟,娘说了,你的屋子不动, 全给你留着。”


    那时她想的是, 她嫁的并不算远, 一二年回娘家是勉强了些些, 四五年总能回家一趟。


    到预备起回家的箱笼了,裴三夫人件件都不满意:“这些衣裳都太素了。”她母亲还在堂,出门的时候她一身嫁衣,回家时一身孀居素衣,惹母亲的眼泪。


    裴珠悄悄把这事告诉阿宝:“母亲说挑不出衣裳来。”


    “那就全做新的!”二十五年才回一趟娘家,自然件件事都要称裴三夫人的心意。隔几天,新料子就送到裴三夫人房中。


    荔色, 降红, 石绿, 松绿, 各色的织锦缎子堆叠在那儿,戥子和立春一道去上房, 还特意说:“这是少爷少夫人特意孝敬夫人的。”


    “我哪能穿这些。”颜色是她这个年纪穿的,可她到底是寡妇,织金织银,妆花云锦都过于华贵,穿出去惹人耻笑。


    阿宝知道裴三夫人不肯用这些裁衣裳,特意抽出功夫跑了一趟:“娘爱穿什么就穿什么,管别人说什么,让外祖母高兴就行。”


    裴三夫人一听就知这话是儿子教给阿宝的,想到她离家的时候,母亲不过三十出头,这会儿连她都要四十了。


    点头让针线上人赶制衣衫,又再挑了几匹颜色轻的,给珠儿裁上。


    催促阿宝:“我知你事忙,但大祭之后,许夫人就要来,你预备得如何?”


    裴观调职的消息一出,道贺的帖子雪片似的飞上门来。


    裴三夫人之前还曾说今岁送来的辞青帖子少,一夜之间,各家纷纷来请赏冬景。


    这些帖子若要排期,莫说冬至了,直能排到元宵节去。


    裴三夫人又好气又好笑:“之前家里出事,也就只有几家人来信问候,这会子倒来得密了?”


    就算是来信问候的,也不全是好意。


    还有特意写信来恶心恶心人的,装傻冲愣佯作不知,信中殷切问询裴三夫人,问裴观是怎么了?不是在家守着孝么?怎么外头的话说得这样难听?


    着实把裴三夫人气得够呛,但她那会儿哪有精神来管这些,连信都没立时回复。还是裴观进宫之后,她才将那些信笺又翻出来,一一回信。


    裴三夫人把之前那信跟这回送来帖子,一并拿给阿宝瞧:“你看看,原来是怎么说的?如今反来道贺,真是拉得下脸皮!”


    裴三夫人这会儿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饶有兴致的将这些人说给阿宝听:“这一位同我也算有闺中之谊,又都嫁在了京城……”


    初时两人也曾当过一二年的好友,裴三夫人嫁得好些,也时常请她来作客,互送衣食玩意儿。


    “你怎知道?”裴三夫人很是诧异,跟着看到帖子上的落款,以为阿宝是问句,点点头道:“就是她,你可还记得你与观哥儿成婚,吴家送来的贺礼?”


    看她摇头,裴三夫人从鼻子里头哼哼出一声来:“自咱们一起嫁到了京城,先时还好,后来她便事事要同我比较。”


    一面说一面觉得好笑:“我又不是那种性子的人,大家既是旧友,好了歹了,互相问候,互相帮衬岂不好?”


    偏偏吴夫人嫁人之后性子慢慢变了,见着裴三夫人过得好些,心里便酸。


    若是裴三夫人日子难过,她必要上门来陪些许眼泪,说些宽慰人的话。


    “说是宽慰我,句句都得反着来听。”吴夫人刚嫁进门便一举得男,裴三夫人却过了几年才终于有孕。


    那会儿两人倒还好,吴夫人又是给她送送子观音像,又是邀她到城中娘娘庙去拜祭添香油。


    裴三夫人初时还感激她,嫁到婆家便是举目无亲了,能有个旧友在,她心中总能宽慰些。


    “这种事本是天定,她却像是胜了我一筹。”裴三夫人这些年也没人好说,说给外头人听呢,怕人家觉得她背后说人。


    原来又与裴珠并不亲近,不能说给庶女听。


    她说上两句,裴观就要讲些圣人言论。气得裴三夫人直瞪眼儿,她难道没读过圣贤书?只是嘴上痛快两句都不成。


    那会儿她也曾黯然,要是亲生的女儿还在,长到十来岁,母女俩必有许多私房话能说。


    今儿借着吴家送帖子来的由头,一口气全说给阿宝听。


    她自己心里不痛快,料想裴三夫人有这么个儿媳妇也不痛快,便想趁着宴上碰见,再“宽慰”裴三夫人几句。


    阿宝吃得津津有味,拉过海棠小碟,从四色酥糖里挑了块黑芝麻的,用小碟子托着,拿舌尖轻碰糖粉。


    桌上摆着海棠攒花盒中堆满了蜜饯果子,配上杏仁酥,炸栗团,枣儿糕。


    等难听话说了一篓,吴夫人便在此时出来说好话:“可不能这么说,谁家想碰上这样的事呢?外头该传得多难听呀。”


    吴夫人在外头又嚼了好一通的舌根。


    “待出了孝,咱们要到外头走动,你免不了是要听几句难听话的。”裴三夫人提前先说了,就是怕阿宝气盛。


    裴三夫人只觉这桩事处处都好,就只有一样不好,女方先开口,总是落面子的。


    裴三夫人看过,连连点头。


    可林家官位又不高,求她作什么?


    她虽敬许夫人的为人,可自生下来学交际起,就没像许夫人那么说过话,她放不下几十年的教养体面。


    上回听也是这样的天气,也是满桌的点心,只是那时裴三夫人是在教导新妇,将这些告诉她,免得她出门交际时踩了坑。


    正是午间日头最好的时候,暖阁里窗户大开着,裴三夫人坐在软榻上,身后垫了大引枕,手两个手枕,舒舒服服窝在里头。


    阿宝忍俊,看裴三夫人得意洋洋写信“报喜”,放下茶盏道:“小宴就置在水阁里,都布置好了,铺了厚锦毯,摆的十二扇大围屏,成套的粉彩瓷器。”


    那么些读书人家的女儿不要,偏偏求娶马伕的女儿。


    阁前临水边腊梅早发,也算是院中景致。


    “后来她也生了个女儿,瞧我们观哥儿越来越出息,她就想同我定儿女亲事。”


    红的彤红,黄的金黄。


    她向来庄重自持,此时难得露出鄙薄神情,阿宝看了忍不住便笑。


    小满看夫人说得兴起,送上点心攒盒,沏上热茶。


    “这新媳妇也太倒霉了,怎么就这么巧?这往后她在裴家的日子该多难过?”


    那时裴三夫人已经看透吴夫人的本性,同她连来往都少了,怎么会定儿女亲。


    偏偏裴三夫人深居简出,她就只好特意写信来慰问,刺探是不是裴老太爷让孙子求娶林家女的。


    吃食的单子也已经拟定:“我们家守孝,许夫人茹素,正好都是吃素,点心嘛就多备几样。”


    “对了!”裴三夫人一抚掌,“我得写信告诉她我要回娘家了。”这还不把她鼻子给气歪。


    阿宝进门三日,裴老太爷就走了。


    只要她挑起这个话头,自有人接她的话:“八字相冲?”


    她总是满面歉意的,仿佛她打心眼里压根就不想这么说,她万不得已这么说了,真是一片真心为了人好。


    裴三夫人撇了撇嘴。


    裴三夫人这些话,阿宝也早就已经听过一遍了。


    “我怎能让观哥儿有这样的岳家。”


    这是珠儿的头等大事,阿宝办得极是精心。


    “等见了,你就知道是什么样的人了。”


    阿宝一口应承:“行,那就我来说。”


    吴夫人深觉被裴三夫人给辜负了,裴探花郎三求林家女的事,阖京皆知。她听说了,很想当面刺一刺裴三夫人。


    “成婚哪有不合八字的,难道是新媳妇八字太硬?”


    “没法子,要咱们不开口,等到头发白,许夫人也不会开口。”


    外头传言阿宝生得如花似玉,貌若天仙,故此裴家才三次上门求娶。


    这些话自然传到裴三夫人耳中,她都不必看,闭着眼睛都能想到吴夫人说这些话的神情。


    阿宝先吃块杏仁酥,又嚼了个炸栗团。


    重来一次,吴夫人的性子一点没改,还是这么惹人厌。


    又坐直了身子对阿宝道:“等许夫人来那日,有些话,你得替娘说。”


    等到裴观和阿宝成婚,她自也送了礼来,还特意到新房看过新娘子,回去说了句“传言就是传言,当不得真。”


    这个吴夫人,阿宝早就见过了,在梦里。


    说传言当不得真,意思就是林家女儿不过中人之姿罢了,生得寻常,还没读过书,探花郎看中她,莫不是鬼遮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