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兰若在白日宴上多食了些鲜笋,胃里不爽利,晚间回府只用了半碗去腻的白玉汤,便懒懒靠在榻上,她一头乌发如绸云垂地,被从窗缝漏进的金风轻轻拂开,身着的退红色薄纱寝衣衬得她那一截细腕更如霜雪凝白。
捡枝在桌案前剪完烛芯,把含珠公主送来的邀贴递到燕兰若面前,她慵慵散散的眼神触到萃黄纸面上斗大的燕三碗几个字时,陡然亮起来。
“公主已从重华寺回宫了么?”
捡枝如何不晓得当年一齐养在太后膝下的四个小娘子里,燕兰若和含珠公主最要好。
本该肃穆庄严的宫城都因她们多了些忍不住想亲昵的人情味。
“公主月中便回宫了。”
燕兰若假意揉搓几下页角。
“竟今日才记得要见我。”
知她是吃味,捡枝乐见得很,燕兰若与公主一别七年,都道七年之痒,但放在这两个小娘子身上,则是情谊更笃。
“姑娘身子不适,早歇了吧。”
燕兰若从善如流地曳过绒被,侧身躺下,还嘟哝了句。
“我其实很不想见到姜三斤。”
姜三斤,是东宫太子姜鸣修,含朱公主姜幼蕴与他同胞,皆是中宫所出。
三碗和三斤这两个诨名,曾传遍禁宫的每个角落,你哪天在墙根下遇见只猫儿狗儿,它们都能给你说道说道。
自然不是他们真的能下几碗加起来足有三斤重的米饭,垂髫之年的男娃女娃,总是爱护着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的面子,吃饭这件日常的小事也不例外,姜鸣修自小承名师,受良训,端的未来储君做派,做什么都有条不紊,直到有一天,燕兰若心情不好,随意捉住他撒气。
“我都能吃三碗!你怎么吃了一个时辰饭才少了不到一半呀?”
一来二去,姜鸣修某日端了一锅三斤重的白米饭,誓要吃干净。
童稚时光,玩闹了就玩闹了,经年斗转,几乎没人还记得什么三碗三斤的插曲。
但往事……的确不堪回首。
在东宫遣官的姜鸣修猝不及防打了好几个喷嚏,他正疑东宫的地龙是否该热起来,侍从便通传姜幼蕴求见。
深知这个妹妹无事不登三宝殿,姜鸣修一扶额角。
“请公主进来。”
“阿兄!你猜明日我请了谁来?”
“燕表妹。”
“阿兄好不解风情,难怪当了皇史上都未有过的老光棍!”
姜鸣修觑她。
你肚子里藏了什么心思不是全明晃晃写在脑门上吗?
“三碗要来,阿兄可高兴?”
“比不得你。”
“好吧,三斤兄长。”
姜幼蕴遗憾叹道。
那厢燕兰若睁开眼,已是天光大亮。
挂着含朱公主府鱼牌的马车候在门外多时。
她稍作打扮后,被车架载去东宫。
燕府的仆婢留在东宫外殿,她径直走去里间偏殿。
姜幼蕴臂袖高挽,抄着锅铲朝她招呼。
燕兰若打眼看去,灶炉上黏糊糊黑洞洞的一锅是……
“是我炒的糖色呀!怎么样?学到你的精髓没有?”
姜幼蕴即时为她解了惑。
燕兰若眉头却皱出川字其中的一竖,当年,她是这么教她的吗?
“髓是有几分,但不精,交给我来吧。”
姜幼蕴也不扭捏,旋即把锅铲易了手,守在一旁专注记着燕兰若的手法。
“我们在东宫热火朝天,太子殿下那,可有不妥?”
燕兰若舀起一勺试味。
“我阿兄那人你还不知吗?说是规矩体统,可哪一次少吃一口你做的糖醋肘子?”
“殿下毕竟是要承储君位的,你多少顾着他的面子。”
“你若不是定亲了,我都要以为你暗恋我阿兄,当年,三皇兄和五皇弟写大字报戏弄我阿兄时,你因为阿兄与他们争嘴,把论语倒背了二十多节,从此,你在我那群弟兄里成了以后最不想娶的那种,在我一众姐妹里成了风范楷模呢!”
姜幼蕴说着,用力挤了挤脸上的表情。
“再多说一句,等下少吃十口肘子。”
“不敢了不敢了!”
糖醋肘子摆在食案上时,姜鸣修刚和洗马议完某篇策论的缺漏。
只最先寻着味过来的,是骤然鼻子比犬都灵的顾泓清。
据他说,他是来找太子讨礼部往年宴使名册的。
礼部,是四皇子和四皇子妃外家的地盘啊,纨绔撒谎,竟是逻辑和合情一样都没有的吗?
也没人拆穿他就是了。
众人入座后,顾泓清毫不客气地分卸完光锃亮的肘子。
他给自己挑了最精华的几块,剩下些边角料,被他特地用公箸拨到燕兰若三人碗里。
姜幼蕴哪里肯依他,也将自己的食箸向前一送,截住差一点落进碗里的肘皮。
一时僵持,食箸相碰,谁也不让。
顾泓清眉一挑,唇一勾。
“食者,当如前朝东坡,以肥为美,而肘部多鲜,岂可再三挑拣。”
燕兰若:……………
姜鸣修与姜幼蕴很早便有一问,顾泓清是怎么长到二十又二,还没缺胳膊断腿的,他这一通胡扯的引经据典,圣人的棺材板都要盖不住了!
“本宫挑拣了又如何?!”
姜幼蕴杏眼圆瞪,把自称都给拔高了一层地位。
顾泓清朝她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眼。
“今日我出府前,大理寺卿来找祖父,祖父一直有意让我堂姐与他相看。以白寺卿的年纪,若是成过婚,庶子都能满地跑了。公主怎么看?”
与他一同悬在盘碟上方的食箸立马回落到原本的位置。
除了燕兰若摸不着头脑,其他人心照不宣,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她一向不愿揣着明白装糊涂,倾身侧近顾泓清,低声道。
“白寺卿和公主有什么过节?”
“燕姑娘不如想想要几对大雁。”
“大雁……不好猎吧,还能要求几对么?”
“半个月后是我去燕府下聘的日子,以我在都城如雷贯耳的名号,只抬一对大雁,有堕威风。”
燕兰若很想反驳一句,如雷贯耳是个褒义词,但她还是伸出三根手指,代以回答。
“看来燕姑娘还是心疼我的。”
顾泓清面上虽是玩味,语气却正经。
燕兰若怕他再联想出一段经年累月的相思,自顾埋头吃起来。
顾泓清在东宫当然拿不到礼部宴使的名册,说不准他压根没这差事,那他巴巴地来东宫,专门蹭饭,然后在这和两个小娘子赌骰子玩?
姜幼蕴早就败下阵来,连下个月的例银都提前输得干干净净,赌局胶着在燕兰若第四十八回晃动蛊盒的动作上。
缠枝花纹的盖身一开,燕兰若眼里划过一丝得意。
顾泓清不急着揭他那个,反道,“燕姑娘想赢吗?”
“博戏一事,既开局,有谁愿意输?”
“那燕姑娘求胜得胜。”
他五指拢抬,蛊中三个骰子,两个都已碎成粉末,还有一个,呈在眼前的,是三点。
“不管是双雁还是三十六抬,都是顾家给燕姑娘的聘礼,而这次胜利,是我给燕姑娘的聘礼,请燕姑娘记得,不管你想赢什么事,想赢什么人,我都会让你赢。”
“幸承顾公子之诺,只盼年年上巳,都能执手河畔。”
燕兰若生于三月初三,上巳节。
只有姜幼蕴来回摩挲自己的荷包,暗想什么虚头巴脑的赢不赢,自己是真输个底朝天!
夕阳斜落,暮云遥遥搭在兽脊檐头上。
十月尾的风,有微凉的寒意。
燕兰若和顾泓清并肩走在狭长的宫道上,挨得不近。
宫娥内侍来往与各宫之间,偶有几个胆大的,会私语这是一对天成的佳偶。
不过,单从样貌上论。
“那日,多谢顾公子。”
燕兰若稍向顾泓清那侧偏头,语调软和。
“夫妻本是一体,不让妻子难堪,是我身为丈夫的职责。”
“原是我浅薄了。”
“所以燕姑娘身为正妻,日后是否同意我纳妾进府呢?”
平心而论,燕家一族,族内男子,从未有纳妾的例子。
哪个女子愿意和人分享自己的丈夫呢?
但扪心自问,她对顾泓清这个丈夫,谈不上情,顾泓清对她,或许更次。
于是她弯了眼,靥上的酒窝分明。
“为夫君纳妾,也是我身为妻子的职责。”
顾泓清朗声。
“谢燕姑娘玉成。”
燕府的马车停在朱雀门,顾泓清的宝马也候在一旁。
他便打马轿前,送了一程,至燕兰若的裙摆全部曳进门槛才转头去了京都衙狱。
牢头见他亮出的东宫令牌,不敢多问,引他至暗室。
血腥之气呛鼻,姜鸣修稳坐如山,斟上第四杯茶。
顾泓清左脚才迈进来,声已先至姜鸣修面前。
“武夷大红袍?殿下果然深谙茗茶之道。”
“少废话。”
姜鸣修不动声色地把茶壶往自己这边带了带。
顾泓清摆正神色。
“还是一个字不吐?”
“意识昏沉之时,他大概以为自己快死了,一直叫弄玉这个名字。”
“弄玉。”
顾泓清对这个名熟得不能再熟了,如果都城没有第二个花楼乐伎叫弄玉。
他饶有兴致地打量起被捆在刑架上的书生。
片刻,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本来沉沉死气的男子,猛地仰脖,目中猩红上涌,四肢用力,想挣脱禁锢。
顾泓清似是见惯,一抚衣缥,抬步离去。
“殿下,明日可是我第六十八次为你进花楼,我现下婚事都定了,若被人嚼舌根,我祖父说打死我,就不会让我再喘一口气的。”
“说吧,这次又要哪里的舆图?”
“办完事我会去取。”
自小顾泓清便是他的伴读,天资不在他之下,若不是显和二年出了废妃张氏巫蛊一案,危及东宫正统,顾泓清不会放弃入仕,于诡夜里全他大业,他欠他良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