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水显然不信燕兰若是真的担心守寡,但她也没想出原因,次日给燕兰若梳髻时,眼底一层乌青。
燕兰若抬手把插得七扭八歪的珠花扶正,有几分无奈。
“你啊,我都不敢将你带去顾府了。”
“小姐是嫌婢照顾不周了?”
“我是这种人?”
燕兰若握着濯水的手。
“你生性太过纯良,又爱较真,高门大户里,不是个个都跟祖父叔伯他们那样好相与,我怕你受委屈。”
濯水回拢手掌,紧紧攥住燕兰若的指节。
“婢难道就不怕小姐受委屈?婢和小姐一起长大,除了小姐身边,婢不知能去何处,还请小姐成全。”
到底是没狠下心,燕兰若应好。
青丝刚挽成,姜氏的婢女就到了房门外。
“二太太遣婢来问大姑娘可梳洗好了,若好了,马车已在府外。”
“好了,我随你一起出去。”
姜氏第一块杏仁糕还没塞进嘴里,帘便被车外的素手掀起,燕兰若探头进来。
“二伯母在吃独食呢?”
她又定睛细看,更是不满。
“还是城西那家最难买的杏仁糕?”
姜氏不自在地咳了下,比起拿杏仁糕堵侄女的嘴,她更愿意做回恶人。
“快些进来,长公主的宴,万不能迟了。”
燕兰若不太想得明白,贵女皇眷,地位高的,喜欢办宴不奇怪,可长公主只办赏菊宴,而且她回回看的都是清一色的□□,实在很难憋出什么漂亮新颖的诗句。
公主府离燕府不远,都在住满勋贵的朱雀街,说破天,不过是街头到街尾的距离。
马车停在公主府前,有几个小厮婢女相迎,濯水朝他们投去同情的一眼。
好在燕相从不办宴,否则多办几回,她腰得断,脸也得僵。
听仆从报燕家贵客到,长公主扔下厅堂里八九个有诰命在身的贵妇,亲自去迎燕兰若。
“窈娘心里可是没我这个姨母了?”
燕兰若佯装被冤,鸦睫状似无力地垂下。
“兰若对姨母的心,可是昭昭日月,天地为鉴啊。”
“哦。”
长公主眼中露出几分十几岁小姑娘才有的狡黠。
“那你对顾家三郎的心,可是昭昭日月,天地为鉴呢?”
燕兰若额角突突跳起来,她一抬眼,不远处,顾泓清一身朱紫袍,和王侍郎的嫡子谈笑风生。
她要是没记错,王侍郎上个月才在中正门与顾老太傅对骂几十个来回。
或许,是她心眼太小吧。
燕兰若很快移回目光,对着长公主娇嗔道
“姨母,就知道打趣我。”
一旁的姜氏眼观鼻鼻观心,没再说侄女面薄。
很多跟燕兰若差不多年纪或者比她小几岁尚未出阁的贵女愿意来赏菊宴,较起撞个姻缘回家,更重要的原因是,宴上的菜太好吃了,御厨在主刀师傅面前,也不过班门弄斧。
燕兰若也不例外。
那是她吃了七年的平陵菜,属江南菜系。
和地北的京都不同,平陵菜淡而不寡,精致而不失大气,细细品嚼,味有三层层,层层惹人遐想。
回家后,母亲为她单独开有小灶,但都不是正宗的平陵滋味。
步至留园的女宾处,燕兰若打眼就看见袁圆蹲在池边打水缥。
袁大学士的幼女,袁圆,人如其名,从三四岁圆到十六七岁,很不符合时下流行的纤细美。
没什么人愿意跟她玩,暗地里嫌弃她是个只贪口腹之欲的草包。
燕兰若觉得,胖瘦美丑都是天赐,与人相交,只在乎胖瘦美丑,便失去意义。
是以袁圆跟她异常亲近。
“阿圆。”
袁圆听得熟悉的称呼,不顾起褶的衣摆,朝燕兰若奔来。
“诶,兰若,到了席上,你可不许跟我抢盐水鸭的鸭腿!”
“那我成亲时,便不给你备鸭腿了。”
“算了,说不过你!”
尚无婆媳之愁的闺阁小娘子们聚在一起欢笑不断。
燕兰若本也不愁什么,便开怀更甚。
临开席前,顾泓清的随侍托公主府的侍女邀她去拾秋亭一见。
燕兰若好奇,两人是圣旨赐婚,天下皆知,做什么这么隐秘?
他若想见自己,明明连燕府都来得。
只下一刻,燕兰若便得到了解释。
顾泓清裤脚高卷,站在临亭的池塘里,一手抓一尾锦鲤,转身得意洋洋地,有点邀功的意思。
她真的夸不出来,硬要夸,就夸顾泓清思虑周全,这么个相见法,还是隐秘的好。
“顾公子,是要亲自烤鱼给我吃吗?”
“燕姑娘聪慧。”
燕兰若默了默,不太想挑破,可她怕佛祖怪罪,真让她早早守寡。
她认命地咬咬牙。
“锦鲤养在家中一般是当灵物供着的,拿来吃,是不是………不妥呢?”
“我不信佛,去庙里是被逼的,头都没磕过呢。”
他抓锦鲤的动作太过用力,手臂都已隐约现出青筋。
罪过大了啊………
燕兰若不再费口舌去争妥不妥,而是念起了心经。
“照见五蕴皆空……………”
顾泓清很是上道地悟了。
“原来燕姑娘尊佛啊!是我之过,这就放生了它们。”
两尾鲤如蒙大赦,扑腾到离顾泓清最远的东南角。
顾泓清因不方便脱下外袍,走出池中时,衣上的朱紫都已浸成深深的暗红。
燕兰若时刻记得自己未婚妻的身份,将帕子递去,叫他多少擦擦湿答答的水珠。
顾泓清没拿来擦手,还把帕子摊在掌心,借着正打下来的阳光,端详起来。
随后得出个结论。
“寒鸦栖枯枝,好意境。”
这高帽戴得燕兰若脊背直生寒气。
“什么寒鸦栖枯枝?”
“燕姑娘自己绣在帕上的啊。”
完了,燕兰若觉得他定是专门克自己的,濯水那个粗心大意的,现在一点靠不住了!这是她八岁第一次独自做女红绣上去的。
明明是桃李争春图啊!
但她能自己甩自己的脸吗?
只好附和着。
“顾公子真是知音,一眼看破我藏在其中的玄机。”
“既然燕姑娘都引我做知音了,不能弹琴相谢,便把帕子赠我吧。”
燕兰若面上一阵青一阵白,硬着头皮找补。
“这是我初学绣的,不好,改日我给顾公子更好的。”
谁知顾泓清委屈得很。
“原是燕姑娘第一次女红大作,那我更要讨来,否则改日,又是哪一日呢?”
“是,改日不如撞日,是兰若狭隘了。”
燕兰若忿忿想,君子不与小人争长短!
不过女席上袁圆把狮子头夹进燕君子碗中时,她执箸与那团色泽鲜红的肉丸死死争了回长短。
反观男席的顾泓清,满面春风,花枝乱颤,清流家读书的子弟一贯对他颇有微词,心里讽他跟只斗胜的公鸡似的。
觥筹交错,美酒洒襟,筵席终罢。
姹紫园里,长公主毫无天家威仪的朗笑砸在每个人耳边,也砸得心头很沉很闷。
不是他们不配合,而是很难配合。
从姹紫这个园名便足见,长公主委实墨水不多。
还有那清一色的□□………
燕兰若尽量匿在人群里,用心当个鹌鹑。
“窈娘,今日由你来开头,如何?”
算了,是祸躲不过!
她十分委婉地推拒。
“姨母,我自知才学浅薄,岂敢献丑于在场文曲前。”
长公主不太想买账。
“那不如由你来推荐起头的人?”
燕兰若目光向四周巡视一圈,觉得谁都不好得罪。
“殿下,青渊斗胆,愿意一试。”
青渊,顾泓清的表字。
燕兰若心头涌出些感激。
其他人倒不想着他英雄救美,只以为顾泓清抢惯了风头。
“顾三郎既开口,本宫哪能不应。”
“殿下,俗言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不知殿下可愿一观为何武无第二呢?”
“那本宫就托三郎的福了。”
凡是顾泓清要掰扯个名次出来的事,那定不是好事,除了求知若渴的长公主,在场男客女宾都深感大祸临头。
顾泓清没有半点含糊地讲了套规则,以剑穿花。
所谓以剑穿花,便是由两人分别执剑,谁能在一套剑法之内,不摧花半分,以剑摘出一朵花,则为赢。
见顾泓清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王小公子总算是知道顾泓清今日为何对自己如此热络,原来是在这等着他。
他爹只是一介侍郎,官拜四品而已,在场没有几个人看得起顾泓清,但顾家的门楣,也没有几个人敢得罪。
他牙关打颤,抖出一个好字。
顾泓清左手执剑,剑芒出鞘,周身披满银辉,他衣袂翻飞,点足轻落,不染半尘。招式之快,快如影织,剑刃击花,不落一瓣,而菊花稳稳呈于剑尖。
王小公子实在没想到,顾泓清还能玩这么一套花拳绣腿。
而他剑术七窍通了六窍,以在花丛里吃了一嘴泥收场。
长公主看得尽兴,赐了顾泓清一个口头之诺。
还算是宾主尽欢,起码燕兰若挺舒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