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温姝捧着热水的手顿了顿，火光在她眼底晃出细碎的亮斑：
“前日军报说，雁门关的将士已改吃两顿粥。但安兴城的流民商队带了十日干粮，走的又是猎户小道，”
她忽然压低声音，
“清芷，你早就算准了林相会封死官道？”
姜清芷侧身躺着，指尖轻轻划过身旁的地图，那里用朱砂画着条歪歪扭扭的线，在昏暗的光线中若隐若现。
“北疆的猎户能走的路，林相的骑兵走不了。”
她望向窗外渐浓的夜色，
“八百流民里，有三百人曾是猎户、脚夫，对山道熟得很。”
林温姝凑近了些，能看见姜清芷睫毛在火光下投下的阴影。
“可粮食终究有限，”
“所以才要赶在雪封山前到边关。”
姜清芷将地图叠好，塞进温姝手中，
“骡车里藏的不是棉被，是磨好的麦粉。明日过关卡时，你装成晕车的小厮，我来应付盘问。”
林温姝指尖摩挲着地图边缘的朱砂线，忽然轻笑一声。
“三百猎户脚夫，林相若知道咱们拿他的官道当幌子，怕是要气歪鼻子。”
她抬头时，火光映得眼底的担忧格外明显，
“可你我扮成小厮，你的手太细，不像常年扛粮的。”
姜清芷忽然抓起案几上的粗盐，在掌心搓揉。
“明日过卡前，我会在手上抹层粗盐，再裹上炭灰。”
她摊开手，细白的掌心立刻覆上层灰黑。
“至于说话，”
她突然压低嗓音，操起漠沙城夯货的粗哑腔调，
“小哥儿放行罢，咱们赶早市的，误了时辰要挨东家打！”
林温姝险些笑出声，慌忙捂住嘴。
“倒真像那么回事。”
她伸手替姜清芷理了理头巾。
“清芷，”
温姝忽然轻声道，
“若遇上赵成业，”
“他不会认出我们。”
姜清芷将麦粉袋压实，语气笃定，
“何况赵成业的人，此刻该在盯着孙跃的运粮队。”
她指尖敲了敲骡车底板，
“真正的粮草，早走了水路。”
林温姝挑眉：“你是说，”
“漠沙城西的枯井，直通护城河。”
远处传来梆子声，已是寅时初刻。
姜清芷吹灭烛火，屋子里陷入短暂的黑暗。
等眼睛适应了微光，她看见温姝的轮廓在窗前晃动，正将短剑插进粮袋深处。
“带着这个。”
温姝塞给她个小瓷瓶，
“金疮药，陈墨白配的，止血快。”
姜清芷接过瓷瓶，沉默片刻后说道：
“温姝，还有苍兰，让她也留在漠沙城吧。小桃一个人还是压不住这么多流民，苍兰心思缜密，有她在，万一出什么事也能有个照应。”
温姝轻轻嗯了一声，黑暗中翻了个身，枕着手臂说道：
“可苍兰那性子，怕是不愿意留下。她一直都想跟着咱们做点大事，这一路上危险重重，她肯定觉得留在这儿是退缩。”
姜清芷叹了口气：
“正因为危险，才不能让她跟着。她年纪还小，有些事还看不太透。咱们这一趟是去打仗，不是过家家，而且她不怎么会武功，还是留在漠沙城等着我们吧。”
姜清芷望着窗棂间漏下的月光，见温姝仍盯着地图上的朱砂线出神，指尖轻轻碰了碰她手背：
“睡吧，明日卯时三刻得起身。养足精神，才能骗过城门守卫。”
她的声音混着草席的苦香，像块浸了温水的帕子，轻轻敷在紧绷的神经上。
林温姝却翻了个身，火折子微光映得她眼底的担忧更浓：
“你总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可若真遇上赵成业的骑兵......”
话音未落，便被姜清芷用指尖按住嘴唇。
“不会的。”
姜清芷将粗盐袋推到床角，自己往墙根挪了挪，腾出半尺宽的空隙，
“你忘了之前来漠沙城，一路上那么多人盘查，还不是让我们到了漠沙城了。”
她忽然轻笑，
“比起那时，如今这粗盐抹手的法子，可要高明十倍。”
温姝被逗得轻咳一声，手肘碰到装麦粉的布袋，细粉扬起在光束里，像极了北疆的雪。
她摸出怀里的蜜渍梨花，掰成两半，将带核的那半塞进姜清芷掌心：
“吃了再睡，省得饿肚子做梦都在算粮道。”
梨花甜腻混着粗盐的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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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舌尖化开。姜清芷望着屋顶横梁上的蛛网，想起父亲出征前总说“粮草未动，民心先行”。
梆子声敲过寅时四刻，温姝的呼吸渐渐平稳，手指却仍攥着姜清芷的衣袖，像只警觉的小兽。
姜清芷轻轻抽出手臂，摸黑将短剑塞进靴筒，剑柄上的梨花纹硌着小腿，提醒着她天快亮了。
卯时三刻，更夫的梆子声惊起檐下寒鸦。
姜清芷掀开草席，凉气顺着裤管钻进来，她打了个寒颤，忙将炭灰抹在掌心——昨晚搓揉粗盐时磨出的红痕，此刻已变成的茧子。
林温姝对着铜盆里的倒影皱眉，往脸上扑了层灶灰，原本白皙的脸颊顿时蒙上灰扑扑的倦怠。
“像个三天没睡的小厮了。”
姜清芷替她系上小厮服的腰带，故意将结打得歪歪扭扭，
“晕车时记得捂嘴咳嗽，别露出女儿家的细嗓子。”
温姝忽然从袖中摸出团乱发，往头上一扣——竟是顶半旧的假发，发尾还沾着草屑：
“钱叔昨夜送来的，说是从马夫那儿顺的。”
她对着月光转了个圈，粗布衣裳在身上晃荡，倒真有几分少年人的单薄。
骡车停在院角，周老头正给骡子套笼头，马蹄不安地刨着冻土。
姜清芷掀开底板暗格，确认火油袋和硫磺块都稳妥藏好，麦粉的香气里混着若有若无的梨花香——那是她今早撒的干花瓣，用来掩盖铁器味。
“小姐，”
钱坤递来两个斗笠，竹篾边缘缠着粗麻布，
“过了城门左转第三棵歪脖子树，有猎户留的松子饼。你们带着路上吃。”
他的声音很低，像某种隐秘的告别。
姜清芷接过斗笠，触到里面藏着的油纸包——是温姝爱吃的糖糕。
她抬头望向东方渐白的天际，山峦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像幅未干的水墨画。
林温姝轻轻碰了碰她手背，掌心有汗，却握得极紧，仿佛要将彼此的勇气都攥进掌心里。
“走吧。”
姜清芷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不属于小厮的清冽，却很快被粗哑的腔调掩盖，
“误了早市，东家要拿藤条抽人了。”
她扶着温姝上车，听见自己的心跳混着骡子的蹄声，在黎明前的寂静里敲出急促的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