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城之变前夕。
京中某酒肆处,往来人影稀稀。
角落里一男子独坐桌边,拎着酒壶兀自斟着,一杯接连一杯。
不多时,一裹着宽大衣袍的人径直走到了男子对座处坐下,“李大人可有什么烦扰,需以酒消愁?”
李成书始才从寻醉中回过神,抬眼望着对座之人,惊唤着,“柳……”
那声音方出之时又戛然而止,旋即他环顾着四处,欠身行礼,“先生。”
“李大人不必多礼。”柳臣低声说道。
“唉……”李成书愁眉仍不展,拖长声嗟叹不已,“先生竟敢冒着生命危险出面见我,李某愧不敢当啊。”
柳臣摆摆手以劝慰,“我只是那日见着你在扶摇书斋门前,似有心事。又恰巧路过此处,见你闷闷不乐,遂前来相问。”
虽是话如此,但柳臣却是早已暗自观察了李成书几日。在他被天目劫走至睿王府,了解了所有真相后,他知想要对付陆悯思,李成书是个绝佳的切入点。
听了柳臣之话后,李成书只是呡了口酒,眉眼处化不开的愁绪连着挣扎之色。
“我知道叛国通敌之事,江少主和柳家都是被冤枉的。”
良久,李成书开了口,嗓音艰涩,“这件事,是丞相大人有意去揭发的。而我本想为此争取,却被府内同僚拦下了。”
“丞相大人对我有知遇之恩,可以说没有他,也就没有今日的李成书……可是越接近权力的中心,便越能发觉这其中的门道和我想的完全不同。”
许是酒喝得多了,李成书比之素日里话多了起来,他微眯着眼望着朦胧夜色,似是摸不着边,格外迷惘。
“丞相大人曾借我与江少主的关系,探听到江少主的改良政策而窃取功劳。我知晓后曾问过丞相大人,他却言,同为朝廷谋事,由何人提及皆是一样。”
李成书续言说着,“我觉着他所言我无力反驳。但从那时起,我自觉心中有愧,便与江少主及扶摇书斋再无往来。”
“人各有立场,扶风她也不会介意此。她自经营扶摇书斋以来求贤若渴,欣赏这世上每一位怀才之人,曾数次同我提及李大人的刚正不阿,先人于己。”柳臣缓声说道。
“可我忽然觉得我错了——”
李成书渐变得尤为激动,他一霎眼中醉意散去,“这世上很多事,若知晓了却沉然无声,便等同与作恶者无异。”
他颤巍巍地站起身,摇摇晃晃地步入无人长街处,双目迥然地望着皇城方向,“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若是为着权欲而蔽德,成书宁从未入仕。”
柳臣跟上前正欲安慰,李成书回过头无比郑重道:“还请先生,明日未时至五汜街同我去一个地方。”
次日未时,京中隐秘某处,柳臣随李成书至时,便见那阴暗的墙角边一血污满身之人半倚着,乱蓬蓬的发遮住了面。
若非柳臣见着他胸口之处仍有起伏,只怕以为这人已受尽折磨而死。
“那日我本欲独自会面丞相大人劝言,却发现丞相大人来此以私刑逼问于他,有关‘簿子’的下落。”李成书在旁解释着。
此番步近的柳臣已然发现,这半死不活之人正是程遂安。
“程公子不肯说,再加上这些时日丞相大人很是忙碌,便不再来这里严刑审问。”
李成书不忍地看着程遂安,苦笑道:“我暗中请来大夫照看,才勉强救回他了一条命。只是这些时日他还未曾醒来,我亦不知丞相大人与他之间发生了什么。”
闻言柳臣对李成书行礼道:“我先代程家谢过李大人了。”
李成书连忙扶起柳臣,“先生不必如此……”
“咳咳……”
许是二人的动静较大,程遂安微声咳嗽传来,随后他徐徐睁开眼,干哑的喉咙费劲出声道:“是,是……柳大人?还有李大人?”
“你怎么样?能走么?”柳臣问道。
“没、没关系……小爷我身体还硬朗!”程遂安咬着牙攀着湿滑的石墙站起身,却又猛然侧过头扶着墙咳着血。
柳臣皱着眉,“别硬撑了,我和李大人带你离开这里。”
而后二人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程遂安,他费劲适应着刺目的天光,似是回想起什么一般,身体蓦地绷直,问道:“今日……是几日了?”
“今日是为七月三。”柳臣答言。
却见程遂安面上焦急无比,“不好……陆悯思,陆悯思要造反!”
旁的李成书煞白了脸,“怎…怎么会……”
接而程遂安拖着虚弱的身体简述了陆悯思的阴谋,柳臣带着其与李成书绕道至了皇宫,一路避着侍卫救下被软禁的皇帝。
彼时皇帝处听闻的,造反软禁之举是睿王所为。
宫城之变是夜,皇帝起驾及时赶至金殿前,陆悯思见阴谋败露,唤来百越外族援军时,回应他的却是沉寂夜色。
所有人戒备欲战之时,陆悯思所言之百越军迟迟未现身。徒留清冷月色拂面,照尽陆悯思万分不解的神情。
“陆大人,您要找的,是这样的人么?”
遥遥之中传来一清朗之声,紧接着一众见着陆悯思身前被重重抛来一人。
那被猛力砸至地上已昏迷过去之人,身上的书生长衫被强行扒了去,露出其腰间藏着的兵刃与贴身盔甲。
紧接着是陈词与七叶的身形从暗影里走出。
“启禀陛下,草民陈词是为扶摇书斋教书先生。今夜于莳花楼举行诗酒会,察觉其中有人为百越外族假扮,他们对于我朝诗文一窍不通。遂此后草民施计将他们暂困在了莳花楼。”
陈词恭谨跪于皇帝身前述道:“百越人入京是为大事,草民本想至府尹处报案,但听府尹言皇城有变,故草民顾不及皇城威严,带着七先生一道闯了进来。”
眼下百越人入京之证据在前,皇帝忍无可忍,“来人!捉拿丞相陆悯思!”
陆悯思俶尔躬下身拔出那百越人腰间别着的刀刃,双手握着便要往皇帝之处冲去,口中疯狂喊着,“都陪我一起下地狱!”
“快护驾!”老太监忙不迭地掐着嗓子喊着。
却见那刀刃陡然一转,朝向了离皇帝身边不远的江扶风。
“夫人!”柳臣察觉那刀刃所指,拼力往她身前挡去。
江扶风只觉眼前一花,柳臣的身形已挡住了她的视野,继而他将自己的后背对上那锋利的刀尖时,她心跳已是骤停。
“柳……”江扶风还未喊出声,见着陆悯思已是动作一滞,倒在了柳臣脚边。
七叶从后掐住了陆悯思的脖颈,往一旁的空地处用力一掷。
陆悯思从吃痛中晃了晃昏沉的脑袋,虽是无力直起身,仍是面目扭曲地望着一众,仿若入了魔,“哈哈哈哈……江山,我的江山……”
那尖利无比的声线在禁军将他拖下后渐消不见。
“传朕旨意,丞相陆悯思,意图造反夺位,褫夺丞相之位。陆悯思多年来所作罪恶无数,特令晋王协同江卿与刑部,桩桩件件彻查清楚,不得遗漏。”
皇帝说着,那目光飘忽至擒拿住陆悯思的七叶身上,“涉及冤假错案,一律重审,还枉死者清白,公示天下并予以亡者及其后人补偿。朕,纵容丞相,亦是为帮凶,以致铸就大错。从今起,设七月十五为告慰这十几年受害者祭日,朕亲自褪去衣冠登山而祭。”
“今此宫墙之变,诸位救驾有功,有关奖赏,待两日后朕传旨于各府。今夜诸位也累了,都回去吧。”皇帝话毕,此夜之变亦随之翻了篇。
翌日,天牢之中,江扶风随狱卒来到关押陆悯思的牢里,望着坐在干草处发怔的陆悯思,“陆悯思,百越军未能如你所愿,想知道为什么吗?”
陆悯思淡淡瞥了她一眼,没有多言。
“因为你在瀛洲故意放水,导致粮仓被烧,百越军在楚州战线功亏一篑之事,是我透露给百越的。所以他们愤恼,觉着你不守合作,便也背刺于你。”
江扶风冷眼望着沦为阶下囚的陆悯思,“害人终害己,你想得到的越多,你就会失去的越多。”
“江少主,你没坐上我这个位置,你是不会懂的。”陆悯思始才答言。
“我对权力不感兴趣。”
许是觉着话不投机半句多,江扶风退开了身,现出其身后的陆恒一,“我应老先生所求,来见你最后一面。告辞。”
而陆悯思望着陆恒一,瞧着那略带痛心的眼神,坦然地与之对视。
陆恒一便知其心未改,恨声道:“事到如今,你还不知悔改吗?”
“成王败寇。我没什么可后悔的,也不会改。”
陆悯思无比沉静地道,“天下从来都是能者得之,但您看看当今这江山之主,是如何的软弱无能,仅凭着那虚无缥缈的‘德’,如何治天下?”
“能治盛世而持者,善察劳苦忠奸,便是明君。孩子,这不是乱世,亦不需要不择手段的枭雄!”陆恒一说着,那白须亦随之轻颤。
陆悯思突然站起身,双眼狠然,“可我就想争一争,又能如何?既然不是乱世,我便打造出一个乱世!我有这个能力!”
“君子立德,无德不为君……这是我带你入学之时便教你的,你全然忘了。”陆恒一道。
“哈哈哈哈……”
陆悯思仰天大笑了起来,“我是忘了,因为您教的那些,通通都不管用。我便是无德,我要用尽一切达到那个至高之位!我要天下所有都掌控在我自己手里!这样,我才有资格打造我想要的江山!”
陆恒一摇摇头,驳道:“江山从不是一人打造的,是明君引领着朝廷,与着天下百姓的鞭策而成。”
“您回吧。”
陆悯思似是不愿再多言,他一瞬觉着有些疲惫,旋即背过身,“陆悯思,下辈子不愿再做先生的义子了。先生教的道理,陆悯思永远学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