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洲。七月流火,渐凉的风拂过城墙上的齐整的旗帜,唰唰作响,鼓动的红晕着半边天。
宋无垠立于墙头眺望瀛洲城外之地,双眼恍惚。目之所及处,烟尘散去,灰蒙天光覆着深深草木,延绵着苍郁。
不多时,一斥候匆匆至宋无垠身侧,低头禀报:“大人,朝廷派出的大军就快要过境了,您看看,眼下如何是好啊……”
宋无垠仍似在怔神,他半刻后才平静地搭了话,“打开城门。”
“啊?”斥候不解。
百越落败后不久便陆续撤军离开瀛洲,此番城中只剩下了部分残兵,根本无法抵抗朝廷军队。见知府大人的意思,是要开城门缴械投降了么?
宋无垠瞥了眼眼底有了几分猜测的斥候,再度重复,“打开城门,让百姓们先全都撤离。”
随后他缓缓背过身,对着城内高声道:“城里所有人听令,即刻起离开瀛洲,不得停留半分!违令者,休怪我无情——”
斥候听罢又问:“大人,那您呢?”
“我不会离开瀛洲。”宋无垠的嗓音轻得仿若孤鸿掠过遗留的一羽。
眼见着夕阳西沉,远处隐有马蹄疾驰踏过的声响,愈来愈近,清晰可闻。
他始终望着瀛洲城内,亲眼看着它沦为空城,人人仓皇逃离之下余得的断垣败瓦——瀛洲,早已毁在了百越离去的那一夜。
烈烈大火燃起的那一瞬,火势迅速吞过高檐低瓦。若非是为百姓们的惊叫声与嚎啕声撞入宋无垠的心头,他恐怕以为自己仍是在做着那夜粮仓大火,赵子昇饮恨坠墙的梦。
随后他发现无数百越人对着城内烧杀劫掠,他只觉怒意冲过了头,他一把抓过近在眼前的百越三皇子衣襟,“洛路赤言,你做什么!”
“宋无垠,你不知道什么叫做弃子么?”洛路赤言云淡风轻地说着。
“这是瀛洲!不是你的弃子!”
宋无垠嘶声吼着,胸中那把火亦如周处的灼热般越发汹涌,而耳畔接连不断的惨戚之声更是将他的心置于了烈火高处,他只觉这把火是在焚烧着自己。
“哈哈哈……宋大人还在妄想着发展瀛洲呢?也不知道是尽责还是愚蠢……”洛路赤言旁的手下对宋无垠嘲讽着,连着洛路赤言面上亦挂着讥笑。
听罢宋无垠不知何来的力气,竟猛力掐住了洛路赤言的脖颈,任由洛路赤言如何挣扎皆不能掰开他的双手。方才还在肆意嘲笑宋无垠的手下顿时噎住了声,连忙敛笑上前。
接着宋无垠凶狠地瞪了眼欲来的其手下,所言之话似是从牙缝中咬出,“让他们停下,不然你的主子就得死!”
洛路赤言窒息之际,费力道出三个字,“听……他的。”
而后百越人始才离去,撤出了瀛洲城。
夜色深沉里,宋无垠踽踽行于通明的大火跟前,那身形一霎佝偻了好许,他陡然屈下了膝跪在了火势之前,颤抖的面庞处翕合的唇几度欲发声,喉间却只剩喑哑。
旋即他弓着背以头抢地,疯了一般歇斯底里地吼着。
只是纯粹的不顾喉咙的竭力吼叫,荡过噼啪火声,自始至终未有一言半语。
遂那夜过去,城中人人相传,他们的知府大人宋无垠,疯了。
却在瀛洲接到朝廷发兵而来的消息的翌日,他们又见到宋无垠极为镇定地现身于城门处。
昏黄的日光趟过城头,此刻,朝廷大军已兵临城下。
宋无垠居高临下地望着城墙下的空地,口中喃喃念着,“是非成败……转头空。”
那面上不知是否为笑,还是惯性牵动的嘴角,“得来的,只是一场空……”
落日撇下的浓重余晖里,他站在了那日赵子昇所在之处,双目注视着瀛洲城内,轰然往下倒身坠去。
“无垠,你觉得如何才算是治好一座城?”
恍恍之中,昔日他初至瀛洲任知府不久时,被赵子昇这般问着。
彼时他们共坐于瀛洲海岸,遥望着海上月,他不假思索答道:“百姓勤而有收,人人温饱自足,荒年有余粮,丰年有余钱。”
而赵子昇摇着头,“这还不够。还要民无冤苦,邻里相和,官民相亲。我们不是这座城的统治者,我们只是协助百姓共治的人。”
“子昇,我想要做到。”他定然的嗓音里尽是向往与激动,“我们一定能做到。”
再是之后,一次偶然机会,他从丞相陆悯思处得来了能与百越合作的机会。
月虽年年依旧,那关乎瀛洲的梦也未变过,他却被赵子昇怒斥了一顿。
“无垠!你可知暗自联合外族是大罪!你想要整个瀛洲城与你陪葬吗!”那是赵子昇第一次对他说重话。
“子昇,只要达成合作,瀛洲之梦便近在眼前!究竟有何不可!”
他痴绝,他发疯,他为了那一个目标日夜癫狂。
即便最终瀛洲毁于一夜。
瀛洲收复的消息传至京中时,已是七月末。
嘉元三十三年秋,柳父告老辞官,江扶风擢吏部尚书。同年冬,柳臣拜相,重整科举条例,颁布女子可入仕之规。
而宫里却传来消息,睿王染疾而终,东宫之位授予了晋王。
致明殿内,皇帝望着下跪请命的睿王,缓步走下高位,躬身把着他的手臂搀起,“睿儿,你可想好了,要离开皇宫?”
睿王字句清晰地答道:“父皇,儿臣心意已决。沉浮权斗十余年来,儿臣早已没了治国之心,只想找个好山好水歇歇,闲来煮酒论诗,逍遥自在。”
皇帝连连点头,“朕一直知道,这些年你和你弟弟之间的相斗,是你刻意为之。”
睿王正是惊讶之余,皇帝温和一笑,“你们两个孩子,是朕从小看着长大的,性情究竟如何,朕难道还不清楚吗?朕知道,你一直都很疼爱你的弟弟,晋儿也一样敬爱你这个兄长。所以即便朕迟迟不立东宫,你们也不会真的手足相残。”
话毕,皇帝浑浊的目光掠过清光,他微叹着声,“朕当年……亦是如此。当年朕也经历过宫城之变,比之今时更为惨烈。那时太子被害,朕的皇长兄力挽狂澜才灭尽其余皇子,扶持了朕上位。”
睿王头一次听闻这史书上寥寥几笔的真相,“那皇伯伯他……”
“皇长兄在那一战亦不治身亡。此后史书皆写,朕将手足残尽登上皇位。”皇帝答道。
直至扶摇书斋的年宴之上,他亦回想着他离开皇宫前皇帝道出的话。
“喂,你说你好不容易脱离苦海了,怎么老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暖气迷蒙间,桌上佳肴美酒相接,江扶风问着不远处发怔的天目,此时他已不再是宫里的睿王。
“江大人,您管放弃皇族身份和爵位叫脱离苦海?”秦路执着筷,在一边怪声质疑着。
“我还没论今夜这年宴,秦大人怎的不请自来,至我书斋蹭吃蹭喝了呢。”江扶风调笑道。
不想秦路厚颜笑道:“是您当初说,扶摇书斋的大门永远为我敞开。这不,我今夜闲来无事在京城走走,路过了扶摇书斋,恰巧见大门正敞着,你们在里头吃得正香,我可不得来蹭蹭?”
“这世上之事,别人甘之如饴的,指不定正是另人的苦海。我瞧着天目兄,怕是早就想栖身扶摇书斋不肯回了。”柳臣一面为江扶风碗里夹着菜,一道打趣着未言的天目。
而天目置下酒杯,回道:“行尘,你这辈分是不是算得有些乱?”
江扶风自是知他以杨时琢为主,故柳臣为杨时琢的女婿,定比他低一辈。
旁的程遂安方咽下菜,对天目道:“这如何乱?扶摇书斋的主人是为少主,咱们都是书斋里的,当然是少主最大!就连柳大人也是听少主的,柳大人分明抬举您呢。”
“这小伙子口才不错,将来可以继承我的衣钵啊!”秦路不禁叹道。
“那可不,瞧我这一看就是天纵奇才——”程遂安自吹自擂着,却是话还未完直直叫道:“疼疼疼!”
“我怎么才听陈词先生说,兄长近来又没按时交课业啊?”程如宁毫不留情地拆着台。
“是有这么回事。”陈词答道。
“哦上一回的课业好像是临时找我给他做的。”七叶补着话。
“态度不端正,建议多加几篇。”柳臣轻飘飘地说着。
遂本是其乐融融的年宴,其间传来程遂安的连连哀嚎。
“请问,这里是扶摇书斋吗?”一稍显弱声的嗓音从门外传来。
“来客人了!我去接接。”程遂安始才从里逃了出来。
门处杵着一人,风雪掩过了眉眼,瞧不出其真容与年纪,似是长途跋涉而来,但听声音应是极为年轻的。随后程遂安礼貌地问着他,“请问是找人吗?”
“我找柳大人。”那人说着,从袖中拿出一幅丹青。
程遂安瞅去,见着那画上二人执手立于河边放莲灯的身形,分明就是柳臣与江扶风二人。
故而他时常跳脱的念头乍的蹦了出来,连着望向那年轻人眼光极为怪异,接着回过头便朝着那宴上吃着饭的一众大声喊着,“少主!您跟柳大人恩爱的名头都传到外边做成画了!”
“不不不……这个不是……”年轻人还未说完,已被程遂安拽进了屋内。
一众好奇的、看戏的目光反复流转于现出的年轻人与江柳两处,秦路更是插言:“不得了!依这画的尺幅一看就是挂在家里观赏的,看来二位大人在民间的影响力颇深啊。”
“这画旁边之景用墨倒是老道,中间两个人画得不怎么样。”天目评价道。
【宿主,这个人是沈故。】系统为此刻一头雾水的江扶风认着来人。
“咳,这画多少两银子?我买了。”柳臣眼神示意着眨巴着眼的沈故,特意清了清嗓。这幅画便是为当时他落在楚州添笔江扶风所作之画。
沈故几番斟酌着言辞,“我、我想加入扶摇书斋,这画够吗?”
“我允了。”江扶风迅速接着话,她大致猜得了来龙去脉,如今只想尽快翻过话茬,以免被更多人凑热闹前来围看这幅出自她手的画。
随之此起彼伏的哄闹声杂于其中,沈故已是被程遂安架着入了座。
“老秦我可就要为自己打抱不平了!江少主何曾这样干脆答应过我?”
“生不逢时啊!想我当年可是经过了重重考验才没被退学……”
至夜深时,柳臣抱着喝得尽兴的江扶风回了府。
长街之下,雪未消融。他踏在软雪里,步伐轻缓。
墙角落梅处,几许暗香隐来。虽是醉意尚在,江扶风倒是算得上清醒。她任由柳臣抱着自己,而她将耳畔贴于他衣衫听着其平稳的心跳,一时只觉自己的心落在了安处。
接着她又晃眼瞧着那皎然月光恰落在他面庞之上。她不自觉地伸出手,就着月色触及他的眉眼,忽地笑了。
“夫人在笑什么?”柳臣垂下眼同她对视。
江扶风笑而未答,那双藏不住情切的眼已是予了他答案。
——世间将月色比拟难以捕捉之虚无,可方才一霎,她触及了比月色更为珍贵之物。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