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道孤山之间，华丽的马车上铃声阵阵，在悠远的山谷间显得清越至极。
马车上的来人鹅黄色裘衣加身，点翠坠珠，一派奢靡。
纷扬的雪花轻飘飘地落在李寂禅的羽睫之上，在他睫毛上哆哆嗦嗦地战栗，而后融化。
孤苦其中，天地之间瞬间唯余此一人。
胡菡瑛瞧着李寂禅神色状似满足，随后就要瘫软到雪里去，大有叫这一地白雪深埋前世今生之感。
那张脸上分明写着孤注一掷，看着渗得慌。
原来这就是陆邦所言的，李寂禅命陨之时。在地藏司耳闻时尚觉悲切，等真正又一次看到陆邦这副了无生气的模样时，胡菡瑛颇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夭寿。
自己用积攒了半辈子的阴缘，才和地藏佛菩萨换得了重回建安年间的机会，她忙不迭地赶来就看到这李寂禅要命断大雪中。
好在她聪明，早和地藏菩萨求了恩典，允她以游魂形式存于人世，并能短暂地攀附在人身上。
地藏佛慈悲，上一世自己并不是真正的苗族巫女，不过现下菩萨还真赐了她一副苗疆巫女的肉身，只不过那肉身尚在捏造，须得过些时日才能供她容身。
胡菡瑛眼冒精光，有人在背后撑腰的感觉就是好，瞧她傍上了大腿，这往后的日子必定是康庄大道，一片坦途。
这下她必定要将从前未成之夙愿，一一完成。
因她有能攀附人身的能力，于是她颇为聪明地在来这塞北之前就抓了具肉身供自己暂息。
当下她满意地看着自己所抢占的这具身体，身体的主人正是她多年前的熟人，童娥。
小土匪那一具婀娜多姿的的肉身已经被她破坏，她无法再以一具早已亡故的身躯参与到李寂禅的后续生活之中。
故而思来想后夺了这童娥的身子。
虽比之从前那副肉身颇有几分不足，但眼下也她也不挑，有具能凑合着用的肉身就不错了。
她对着体内此时无能狂怒的童娥道歉，语气轻描淡写绝无半分真心实意，“童娘子，多有得罪，且带我挤一挤。”
童娥又惊又恐，自己的身子里竟然闯进了个早已经死去的人，她吓得几乎要惊厥，更糟糕的是她根本没办法再控制自己的身体。
可怜的童娥只能被这么个强夺豪取的女土匪霸占了身子，捂着嘴巴默默哭泣。
胡菡瑛提起衣裙赶忙冲进雪地，一深一浅地向前跋涉，她从雪地里拉起李寂禅，一张红唇破口就骂，“李寂禅你竟然在这里就想倒下了吗？你不想活了我还想有好日子过呢，难不成你这匹夫要我做寡妇！”
“童……童娘子！”小石头看着奋不顾身冲过来的女子，还一改往日端庄清高的模样，满口乱言，吃惊得张大了嘴。
李寂禅迷迷糊糊中真的听见了胡菡瑛那满口熟悉的通州腔调，于是他迷瞪的眼茫然睁开，却见眼前之人竟然是童娥，复而他病恹恹地合上了眼。
怎么是这个女人。
他的心中厌烦。
在一片眼前女人的一片聒噪声中，李寂禅失去了最后一丝知觉。
---
李寂禅的屋舍。
胡菡瑛皱眉看着眼前的陈设，老花木床腐朽地几乎要断腿，房内竟然连张像样的桌子都没有，更别说御寒的炭炉。
屋内因为地处边陲之地，常年不见阳光，因而透着一股股阴冷潮湿的霉味。
李寂禅身上的薄被绵绵一层，他清瘦的身躯挂在被衾之下，口中嗫嚅道冷。
这竟然是一朝皇子的居所么？
胡菡瑛的眸光微寒，想来前世李寂禅也吃过这般的边陲之苦，也是在一场漫天的大雪中失去了自己双腿。
天寒地冻，腿肌坏死，骨肉生冰。
她目光转向床榻之上，李寂禅正脸色苍白地躺在几床薄薄的被子中，小石头在一边默默地流着泪。
此时的李寂禅，腿有没有冻坏？
她弯眉凛冽，一个箭步冲上去，掀开李寂禅腿上的被子，上下其手地查看。
小石头一惊，他上前夺下胡菡瑛手中的薄被，挂着鼻涕流着泪，警戒心十足，“童娘子这是做什么？二殿下就算是要我家三爷的命，也不能让你就这样明目张胆地做吧！”
小石头眼含怨恨，将手中的被子又仔仔细细盖在李寂禅的身上。
几年不见，这小石头的的脾气倒是越来越大了。好在李寂禅的身边还有小石头这样衷心的人在，应当会少吃些苦头。
检查无果，胡菡瑛遂开口问道，“殿下他的腿可有冻得坏死？”
小石头闻言冷冷地瞥了童娥一眼，“劳烦童娘子挂念，我们殿下康健得很。不过我劝你还是早点儿离开这，这儿天寒地冻的，可不是你这么个金丝鸟能活下去的地方。”
他的声音转而冷冽，“再说，三殿下被流放到边陲之地，可难保童娘子你没在其中做了什么好手脚呢，又何必特意来此兔死狐悲的假惺惺。”
胡菡瑛不言，早晓得就不抓童娥的身子了，白来招人嫌。
她看着床榻之上李寂禅不见好转的脸色，遂也没了好气，“你这愚仆，守在主子床榻边哭顶什么用，瞧瞧殿下这泛白的脸色，还不赶紧去劈柴烧点热水来给殿下擦身子暖和暖和？”
小石头如梦初醒，他挂着泪仍然十分警戒地看着眼前的女子，“我不去，谁知道你会不会趁我不在对我家殿下下什么毒手。”
胡菡瑛失笑，果真机灵。
“你放心去，三殿下现在死了对我没有半点好处，我俩的婚约还没有取消，他死了我就成了寡妇，这还怎么进宫给圣上做妃子？你放心，我还没那么傻自毁前程。”
小石头听了她的话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心中暗啐一口道，童侍郎怎么养出这么个不知检点的女子来，什么话都放在嘴上说，这么几年不见，童娥的脸皮却越发厚了起来。
不过童娥说的在理，他一步三回首地盯着床边的女子，见她双手摊开示意无害，这才赶忙下去拾柴火烧热水。
李寂禅在榻上蜷缩成一团，脸色十分难看，他的口中嗫嚅，不停地喊冷。
胡菡瑛微叹了口气，她踱步行至榻边，伸手就将李寂禅的大掌握于手中。
忽而忆起往昔，在自己自取灭亡的那一日，二人行在那一处嘎吱响的阁楼之上，李寂禅的大掌是那样的滚烫，烫到几乎要灼伤她。
哪里像此时，李寂禅的双手像是在冰水中浸泡过一般透着刺骨的寒凉。
胡菡瑛不自觉地抚上李寂禅的胡渣，好好的京城小公爷被满城的权贵摧残成这副模样。
睡梦中的李寂禅像是迷路的人忽而看了见火光，他带着冰意的脸刚触及到胡菡瑛的双手，忙贴了过去，像极了温良的动物。
他颤抖着追寻那一处温暖，口中讷讷。
“冷，好冷……”
李寂禅呼唤的一会是“娘”，一会是“父皇”，竟然还夹杂着一声两声的“漫漫”。
胡菡瑛微微愣神，时间竟然还没有抹平自己在他心中的记忆。
李寂禅一声比一声虚弱的喊冷声像是魔咒一般钻入她的耳朵，她看着门外小石头的身影还没有显现，心中急切万分。
她当即要除去罗袜，到床上去，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暂时为李寂禅供暖一二。
童娥的老仆惊愕，小姐这是脑子被大雪冻坏了不成？忍辱负重这么多年总算和二皇子即将有了眉目，怎么在这节骨眼上还亲力亲为照料起李寂禅了，这不是自毁前程吗？
她忙制止道，“小姐，您和三殿下还没成婚，你怎可这般不顾女德伦理给三殿下暖身呢？”
胡菡瑛笑眯眯地看着说话的老仆，这个老仆素日子坏水最多，终日撺掇童娥做这做那，才养出了童娥这没脑子的大家闺秀。
老仆见自家主子挂上了颇为微妙的神色，那张殷红的娇唇一张一合，“老太婆，你也出去帮忙烧热水吧，捡不够柴火，可就不要回来。”
童娥怎么会叫自己老太婆？她容颜失色。
更糟糕的是，童娥那一句话像是给她施下了什么魔咒一般，她惊愕地发现自己真的完全顺着童娥的心意，一脚踏进了惊天雪地里，去找什么劳什子的树枝了。
房内总算没了碍事的人，胡菡瑛扒去了外裳，忍着哆嗦钻进了李寂禅的被窝，大义凛然地贴上去给李寂禅取暖。
李寂禅猛然被注入了热流，梦中的世界里冰雪消融，那株生长在滨水之坡的桃树忽而暴涨，古木逢春一般迅速生出娇艳艳的桃花儿。
粉红似霞，可爱之极。
桃树下站了一个身着红妆的女子，那女子言笑晏晏，鬓簪红花，手抱琵琶，腰间环佩叮当，银饰满身。她的一身衣裙极为眼熟，竟然是自己在通州时为胡菡瑛所置办的那一套！
李寂禅心中一喜，口中高呼，“漫漫！”
他连滚带爬就要冲到树下，生怕那女子只是镜中月水中花，不见首尾只剩空荡荡。
等他跑到跟前，却见那女子和漫漫有三分相似，却又是一张极为陌生的脸。他大惊失色，这张脸忽而扭曲，竟然变成了童娥的模样。
李寂禅骇然地睁开眼，耳边忽而听到一声：
“三殿下醒了。”
他僵硬地看着与自己正同床共枕的女子，眼前这个眼神迷离的女子，不是童娥又是谁？
李寂禅当下冷下脸，他勃然大怒几乎要昏死过去，他为漫漫守身如玉多年，竟然被这个女子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