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府。
三镇阴司内。
胡菡瑛正笑得一脸谄媚，她端着茶水闪到陆邦的跟前，殷勤地为他打扇子。
她的口中喋喋不休念叨着，“陆邦陆邦，好陆邦，你就再帮姐姐一回。上一回姐姐在那凡间手无缚鸡之力，就凭姐姐这懒头脑，只带着一星半点儿的记忆哪能办成大事？”
这女鬼毫不知羞，一口一个姐姐自居起来。
“你给姐姐带上一两件法宝，到那凡间再叱咤风云一番，给我们地府好好挣回一个面子岂不美哉？”胡菡瑛挥手给陆邦绘着蓝图志向，眼冒星星渴望得到眼前此人的共鸣。
然而陆邦不买账，他满头黑线，真是万万没想到师傅座下还有这种懒鬼师姐。
自己损耗阴缘将此鬼送回凡间，本意想让凡间的李寂禅能够功德圆满、摆脱心魔业障，也好叫他这师姐能理解生命之可贵，不要每世都草草结束自己的一生。
谁知胡菡瑛因为知晓自己死后可以回地府，更是肆无忌惮，直接鬼气暴涨被黑白无常使拉了回来。
胡菡瑛见陆邦不言不语，有些泄气。
她眼咕噜一转打起感情牌，“好陆邦，姐姐可是和你同拜在师父门下的弟子，你忍心看着姐姐这般况且抓心挠肝？”
“姐姐是真心想让那凡人安然无虞度过此生，可是巧妇难成无米之炊不是？姐姐没有异于常人的法宝，真做不来这事，你就再帮姐姐这一回吧……”
陆邦耳根子软，若是以前这懒鬼必定死赖着不肯再去遭罪，如今倒真有了几分真心实意的转变。
他轻叹了一口气，紧盯着胡菡瑛的双眸，“既然如此，你须得向我保证，回去之后必须完成这项任务。”
胡菡瑛见事情有了转机，忙不迭地点头道是。
原以为此事就此圆满，那司门外的鬼使探头探脑，话听到这再也忍不住冲出来。
鬼使猩红着眼大声呵斥道，“陆邦！送亡魂去人间本就是逆天行道，你近来多次逆天行事伤了阴缘根基，怎可在这节骨眼上再……”
胡菡瑛也不是个傻的，叱咤鬼界千百年自然知道阴缘对于一只鬼来说意味着什么，鬼生的阴缘殆尽，便是彻底消失于天地之时。
即为永灭，再无转世，也无来生。就像一捧蓬草燎烧一般，荡然无存。
她震惊地瞪大了双眸，“你竟然是自断阴缘罔渡生魂？”
那小鬼使冲上前来，怒目瞪着胡菡瑛，“你当下知道了也好！陆邦只是地藏佛尊下一弟子尔，有何能力能够干这违背天理之事？怎么可能不付出高昂的代价。”
“你既要自讨生路，也别再磨着陆邦，你那多出来的一世，也是陆邦大费周章才为你谋来的。不过可怜你那凡间相好罢了，谁知你半点都不懂得珍惜，说跳下来就跳下来，你以为谁都有这么好运能够起死回生的么！”
“生命岂容你闹着玩的？但求你可别再来祸害陆邦了。”鬼使面目狰狞，痛恶至极，“你如此罔顾生伦，要求便去求地藏菩萨吧！”
胡菡瑛千百年来还是头一次被这样骂得狗血喷头，自己心中当真是对于生命观念极其淡漠，确实不好反驳什么。
当下她面色讪讪，又自知阴缘对于一个鬼差来说意味着什么，遂也没脸再缠着陆邦。
她照着那小鬼使的话，还真跑去地藏佛前扑通一声就跪下。
反正地藏佛他老人家面慈心善，看到人跪在这，必然很快会召见自己。
然而这一次胡菡瑛有些失算，地藏佛他老人家不日去西方游历去了，并不在此。
于是胡菡瑛就在这大殿前也不知跪了多久，她越跪心里就越没底气，自己的罪业这是连菩萨都看不下去了吗？
她得不到菩萨的回应，又不敢轻易起身。总觉水滴石穿、绳锯木断，大不了自己在这跪上个百来年，但求地藏菩萨发发慈心，祝自己一臂之力共救那李寂禅之性命。
这些日子，地府可是热闹。小鬼们来来往往，总要去地藏司看看那个长跪不起的懒鬼，啧啧称叹，凡人之力真是不容小觑，竟让千年懒鬼彻底转型。
瞧这不但低声下气诚心下跪，还一改疲软性子，倒有些勤快起来。
终有一天，地藏司下。
金身佛像周遭的混沌如被利剑劈开一个巨洞，无数金光又转身变幻成尾巴迤逦的神狐，拖着洞口越开越大。而后天地旋转，仿佛世间一切绚丽的色彩都集在哪个洞口。
小鬼们纷纷惊叫着跪下，口中嗷嗷大叫，“地藏菩萨尊驾！地藏菩萨尊驾！”
而后胡菡瑛看见了十刹神佛，他们顶天立地、与天同高。
一尊尊加镀金身的神佛揣着神知莫测的表情，悲悯地看着她，嘴巴张张合合，似乎在念什么经书。
不知何时，陆邦落在了她的身侧。
“非去不可？”陆邦目视地藏佛像的满身金光，声音轻飘飘地落下来。
“是，从前我只当他是任务，在这地藏司跪了这么久，这才想明白李寂禅已然与我息息相关。”胡菡瑛眼眶中闪出晶莹之光，竟然久违地尝到了泪水的滋味。
陆邦轻拢衣袖，缓缓叹息地道出真相，“现在重返凡间已经迟了，人间岁月不过弹指一挥间，你在地藏司俯首的时候，朝代早已更迭，李寂禅也早已……死在了北放的路上，化为一捧黄土。”
“即便如此，你还要去吗？”
“是我做错了，是我做错了。不该意气用事抛下他孤身回地府……身为强者却行弱者之事。”胡菡瑛闻言酸意涌上鼻尖，泪流不止，早无从前的半分锐气，她不住地对着地藏佛像磕头。
她如玉的前额一次次触碰冰冷的玉阶，磕得咚咚作响，直至前额殷红溃烂，“弟子但求菩萨慈心，且帮帮弟子，弟子终日在这阴司生不如死。弟子已然知晓从前罔顾性命所犯下的罪业深重。”
“但求菩萨慈心……弟子不能让李寂禅就这样死去。”
“菩萨……”她口中讷讷，不住磕头，似要肝脑涂地。
殿内一片荒寂，胡菡瑛心中悲戚几乎要惊厥。在一片咚咚声中，大殿之上的金身神佛总算出了声，“善。”
仅有一字，却给了胡菡瑛无限生机。
“多谢菩萨。”她额头长久贴触在玉阶之上，哭得浑身颤抖，总是如愿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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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四十二年，冬。
塞北之地，大雪纷扬。
此番天寒地冻，然茫茫白雪间，竟有一队人马在艰难行进。
这是在边塞外垦荒的人，身处荒原再遇上这样的大雪，家中基本可以准备后事了。
“三殿下，我们怕是回不去了。”身侧的小石头身着厚厚的破烂棉衣，颤颤巍巍地跟上李寂禅，冷地直打哆嗦。
“嗯。”男子的眼眸冰凉，耳闻死期将至，怪的是半分遗憾之色都没有。
李寂禅如今不过二十有五，却因这三年的塞外生活成为了塞北糙汉的模样，胡渣满脸却不在意，哪里还见几年前京城贵子的半分光彩。
另一没有眼力见的小兵走上前，口中嘟囔，“去岁里大行皇帝驾崩，殿下都没得赦令回京奔丧，现下原二皇子登基，怎么可能我们三殿下还能回去。”
“哪壶不开提哪壶！噤声吧，今日能不能捡回一条小命都说不准！”小石头没好气地回头呵斥，什么人长都一张破嘴。
冰天雪地之间，小石头只见李寂禅忽而清泪两行，他惊慌失措地垂头不再言语。
殿下这几年过得实在是太苦了，胡主簿的突然暴毙给了他极大的打击，而后被当今圣上构陷与山匪勾结被投入大狱，再后来被已故皇帝不分青红皂白就一封诏书流放塞北。
从青葱少年变成现下这番沉郁模样，若是胡主簿在世肯定认不出来。不过就照从前胡主簿那股护在殿下身前的劲头，哪能看着殿下吃这些苦呢。
大雪茫茫，目光所及之处深雪覆盖，小队中已然有人走不下去接下来的一段路。
李寂禅大口喘着粗气，他被极致的白色刺激地头晕目眩，他的心中大恸，不若……就这样死去好了。
血浓至亲已经不在，胡菡瑛也早已逝去，独留自己拖着残躯又何必在这世间再惹人生厌？
多年前在通州，和主簿谈过要寿终正寝一事。只是斯人已去，世间唯余李寂禅还抓着只属于他的零星一点儿回忆，死死攥在手里，固执地要去实现。
漫漫，李寂禅在能做的范围内尽可能好好地活着了，只是现在好像他难以再继续支撑下去，你若在天有灵一定会谅解他的对不对。
恍惚之间，他仿佛又见到了那个身着红色短打的女子，那人身形无比熟悉，走近一看竟是他无数次梦回细细描摹下的模样。
可是自己已然沧桑如老者，而眼前的那张面容还是那样的娇俏可爱，他张着嘴大口地喘息，口唇嗫嚅却已然无声，“漫漫……你已经许久没有到我梦中来了。”
又做梦了，李寂禅心想。
漫漫，你来接我了吗，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