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晚,李寂冕拢了拢繁复的衣袍,踏出了金阶玉璧的宫殿。
他的赤金皂靴踏碎一路夕阳,背影被余晖拉尽数扯。未几便只身行于黑暗中,有宫人上前来为他点上八角宫灯。
沿途的宫女黄门见了他皆低头纳礼,又与他匆匆擦肩而过,宫中之人似乎永远在为权贵低头。
他走在红墙金瓦里,莫名很想回他的皇子府。他想踱步行至他的晨起居,透过一树树绽如雪海的梅花,看一看那个鲜活的、他心仪无比的女子。
以往他认为权势和银钱是这世间第一重要,女人不过是消遣。遂叫江覆海在通州铸造金屋银屋,联合徐开骋玩权弄势。
如今年过而立之年,却像个毛头小子一般想念起一个女人来,自己都觉好笑。
李寂冕加快了脚步。
二殿下到底是见色起意、心痒难耐,还是真的遇到命中注定、非她不可?
有谁说得清道得明,恐怕他自己都不知道这股子绵延的情意从何而来。
此时,专属于他的华贵辇车早已候在宫门口。
身着青黑短打的仆人上前,奴颜卑膝地弯下自己的背,供李寂冕攀上马车。
他薄唇微启,询问前来迎他府中的仆婢,“胡娘子现下在做些什么?”
仆婢闻言抖如筛糠,目露哀求,哆哆嗦嗦地回答,“胡娘子出街游耍,当下还未回府……”
李寂冕施施然拂了拂衣袖,并未当回事,姑娘家爱出门增长些见识是好事,“娘子几时出门的?”
仆婢骇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就开始叩头,“娘子与您前后脚出府,现下未归。殿下,府中已着人去寻,求殿下宽恕……”
李寂冕瞧着已经全黑的天时,冷色的眸子如坚冰竖起。他和煦的面容如三月冰面出现龟裂,从牙缝里冷冷落出一个字,“找。”
仆婢如接赦令,忙不迭起身就要奔走回府。
“光衣呢?”二皇子的声音如同魔咒在身后响起。
仆婢转身,垂着头颤颤巍巍回道,“光衣同娘子一起消失了。”
“废物一群!掘地三尺也要将此二人翻出来。”李寂冕面容阴狠,他语气冰凉,发出恐吓,“找不到,你等的小命便不要再留着了。”
“是……”仆婢连滚带爬跑回府中,要集结众人共同去寻胡娘子。
找。
速找。
她还不想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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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绣阁外,尤半仙手持一捧干草侍候他的新驴,眼珠子咕噜咕噜地转悠放哨。
忽见长街尾一队身着青黑的仆众黄蜂似的扫来,气势汹汹的模样,他手中的烟杆子徐徐扣了两下窗檐,示意屋内的人注意情况有变。
他不慌不忙地伸手进褡裢,摸出一颗丸子来,两根手指便将药丸捻成粉末。
他垂头看了看手心,但见掌心的莲花暴涨,黑气如一头巨兽袭来瞬间充盈了整只手臂。尤半仙的须眉皆竖,嘴角勾出坏笑:且看老夫给你们下一剂猛药。
待人走近,他牵着驴子口歪眼斜地迎上前,口齿含糊故作痴傻模样,大声嚷嚷道,“官爷买驴么,我这驴子正值壮年,买回去拉磨必定叫邻居羡慕,老婆夸赞呐…哎呦。”
仆众中一身配长刀的官差上前几步,刀鞘横于二人中间,狠狠将尤半仙推倒在地,尤半仙手臂微扬将粉末尽数撒出,复而轻轻在臀部聚力,才不至于一把老骨头在此散架。
他坐在地上,配合地发出一声“哎呦”,半眯着眼看那粉末尽数散落在人群的脸上,胡须都满意地上挑。
哼,中了他尤半仙的秘制软骨粉,还想跑多远?
果见方才还气势汹汹的仆众一个个脚步发软,眼神迷离。
为首的人察觉到不对,暗道一声“不好”,他咬紧后槽牙,迅速抽出长刀就要擒拿尤半仙。
他对着身后一声怒吼,“抓住这个人!此人必定知道胡娘子下落,若是找不到胡娘子你我回去皆是一死!”
二皇子心狠手辣,江湖人称铁碗阎王,这么个混名如何得来?民间人称阎王要你三更死,岂能留你到五更,二皇子便是这样的人间阎罗。
由此,身后中了药的人哪怕已然各个疲软无力,都提起长刀要与他们被摆布的命运博上一博。
在二殿下手下讨生计,就得记得万事要顺着殿下的意。
尤半仙脸色一变,一是错愕他的药方竟然出现了偏差,二是惊奇眼前的人群竟然有如此强大的抗争力。
适才屋内几人听到尤半仙的暗号,明白危机已至。
卢道昭望着窗外脸色骤变,“漫漫,你此番和不和阿爹一道走。”
胡菡瑛为难地皱眉,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李寂禅,眸光微沉道,“我暂且走不了,李寂冕大动干戈满城寻我必定是以为我逃走了,只怕未必知道李寂禅也已经到了京中。”
“今日我不该莽撞地跑来见你们,若是暴露了行踪,恐怕我们日后难以再有翻身之时。”胡菡瑛有些懊悔,轻咬菱唇。
“阿爹还是速速带三殿下离开这里,我得留下稳住李寂冕。”以此凡躯能够拦住李寂冕几分,她根本就没有半点把握。
想起以往在地府,根本没有那么森严的等级观念,因而她从前还能在阎王爷的大殿内插科打诨。来到这凡间,她才深刻意识到身份不对等而带来的不公。
胡菡瑛本在心里已经上演了好一出美救英雄的故事。
且当自己将这一世的李寂禅苦运力挽狂澜,地府那群小鬼肯定非常崇拜自己,届时自己也与那陆邦好好争一争风头。
只是当下李寂禅却犯起了混,他梗着脖子叫道,“为何要我自己逃走?我李寂禅在通州任县令一职,政绩斐然百姓可见,圣上召我回京又是白纸黑字铁板铮铮的事,为何因为有人要杀我便仓皇出走?”
他横眉冷竖,“这简直是无稽之谈,我要即刻进宫面圣!父皇再不喜我,我也是他的亲生骨肉,是这李氏江山的三皇子,父皇万万不会杀我!”
胡菡瑛勃然大怒,李寂禅在通州的那股子聪明劲哪儿去了,怎的此时竟然成了个绣花枕头,她张口怒骂,“冥顽不灵!事到如今你竟然还认为是圣上召你回京的么?你既已知晓圣上断断不会杀你,那怎么不想想这京中手握权势的又岂有圣上一人?”
李寂禅闻言如当头一棒,口中讷讷不敢置信,“这年头除了父皇还有谁敢写圣旨,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况且我并无半分做皇帝的优势,他们何故要忌惮我,甚至还要杀我……”
“因为皇帝的传位遗诏上,写的是你的名字。”胡菡瑛深呼吸一口气,榆木脑袋,难怪前世会被设计地落得那样的下场。
陆邦还说李寂禅是什么千百年难遇的赤诚之心,不过就是个榆木疙瘩,蠢笨至极。
她看着李寂禅的眼底爬上了仓皇,呆若木鸡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
“现在你知道真相了,快别愣着了!早就说了让你速走,你若是死在这里,我的大计会被毁于一旦。”她张口催促道。
李寂禅红了眼,气血上头,“就只有主簿有大计是么,我难道没有要保护的人吗?”
“我李寂禅从前茕茕孑立于这世间,因而我所遇千万折辱与冷漠我都能忍受。”
“可自从遇见了主簿,我便不想再过从前那种被人践踏的生活了,我没法做到让主簿你和我一样去承受那些痛苦……”
李寂禅目露哀色,眸光中一片水色,胡菡瑛几乎要溺死在其中。
虽然眼前之人前言不搭后语,然而胡菡瑛还是听明白了他的话中之话。
胡菡瑛错愕李寂禅的心事,更是无力于他吐露这些话的时机。
她心中悲叹:我的阎王爷,戏本子也不带这么演的啊,我辅助的对象居然爱慕我?还偏偏是在这种命悬一线的时候吐露心声。
她咬咬牙,拎不清的糊涂蛋,且让姑奶奶助你一臂之力,危机当头谈什么爱情,保命要紧!
于是,在众人皆以为小小的包厢内要冒粉红泡泡的时候,但见胡菡瑛这厮冷下了脸,对着李寂禅冷语相向,“三殿下尽说大话,你既然对我有意,又要拿什么来保护我?”
“殿下可别忘了,你如今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胡菡瑛冷哼,眸中寒光立显,“还不速走?留在这托我后腿。”
说罢,她的心却是不受控制地绞痛起来,她脸色苍白,忙捏个小诀安抚内心的慌乱。
她惊诧异常,自己这是怎么了,千百年鬼生从未有过的酸胀感像汹涌的忘川之水一般迅速将她包裹,憋得她喘不过来。
李寂禅寡言,他看着胡菡瑛半隐在黑暗中的漠然神色,心里凉了半截。
主簿说的不错,父皇的传位遗诏上写的既然是他名字,那么他现下在这京城之中便是各方势力竭力要扑杀的对象,留在这也只会牵连到胡菡瑛。
胡菡瑛转身欲走,李寂禅的声音却在背后响起,绵长无尽,又哽咽沙哑。
“主簿说得不错,我现下无比懊悔从前荒度了那么些光阴,导致当下连砍刀都举不起来,无力保护主簿。如今只有我和主簿离得远远儿的,才能护佑主簿一番安隅。”
“可是漫漫,我受过你那么多的恩惠,哪怕我是泥塑的菩萨,也不会怕眼前这片海。”
“我一定会渡我,也渡你。”
李寂禅改变了对她的称呼,越说,话语间越是坚定。
就算我是泥塑的菩萨,为了你,也不会怕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