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许多日,清姬还没有带回有关申公豹的消息,妲己心里愈发着急。就在这个时候,太师闻仲回到了朝歌。


    闻仲回朝后,朝中被帝辛的转变搅得惶惶不安的大臣们都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瞬间安定下来。闻仲前脚刚进太师府,后脚来告状的大臣就把府邸围得水泄不通。告状的大臣一个接一个,从帝辛女娲宫题诗开始告起,一直告到黄飞虎之死,大臣们纷纷哭诉帝辛开始宠信妲己后自己过的有多不容易,嗷嗷哭声直接淹了太师府。


    闻太师面无表情地听着,心道外面的人听着太师府里哭成这样,那不得以为是我战死了,这群大臣来哭丧的?


    闻太师都觉得等会儿自己出去了,能见着门口堆着百姓送的白花。


    忍不了这一片哀哭了,闻仲一抹脸,抬手止住的大臣们还欲哭诉的嘴,郑重道:“众位大夫、先生之意,老夫知晓。大王行此荒唐事,紊乱纲常,乃我耽于北海刀兵,不曾多加劝诫之罪也!老夫有负先王,误了国事。众大王、先生请回,我即刻请出先王所赐金鞭,面见君上,与君条陈。”


    大臣们听他这么说,自然称好,兴高采烈地打道回府。打发了这一帮哭哭啼啼的大臣,闻仲也没能松口气,他也没想到自己只是出征北海,帝辛能搞出这么多事来。闻仲刚回朝就被这一大筐子事搅得头疼欲裂,拿上打王金鞭,入宫面见帝辛去了。


    这几日帝辛除了上朝都待在中宫里,这形迹实在古怪,闻仲带着重重的疑心,来到中宫求见帝辛。


    听闻外头的宫人在传:“闻太师求见大王。”帝辛和妲己对视一眼,妲己看见帝辛皱了下眉,手下意识地拉着妲己要将她往袖子里揣。


    这是一个要将她藏起来的动作,看来帝辛对闻仲还是有些惧怕的。


    妲己的尾巴拍开了帝辛的手,道:“藏有何用?闻太师难道看不出你身上藏了只狐狸?”


    帝辛松了手,意识到妲己说的是对的。帝辛虽然知道闻太师对妖没有世人那么大的偏见,但他也不能确定闻太师对妲己的态度。他心里并不想这么毫无准备地就让闻太师见到妲己,但妲己此时不可能离开他身边藏起来,帝辛一下自犯了两难。


    两厢纠结下,帝辛狠下心,决定不藏了,直接对外边的宫人吩咐道:“请闻太师进来。”


    妲己一愣,没想到帝辛胆子这么大,竟然真就藏也不藏,直接放闻仲进来了。


    没有帝辛的允许,宫人不敢入中宫。闻仲独自走进来,帝辛看见他后站起来,身边还跟着一只九尾的白狐狸。


    闻仲心中了然,行礼道:“臣闻仲见过大王,见过皇后娘娘。”


    妲己没想到闻仲会对狐狸样的自己行礼,缩了缩爪子,不知道该说什么。虽然闻仲没有像妲己预想的那样一见到她就拿鞭子将她打死,但闻仲那锐利的审视还是刺了妲己一下。


    帝辛忙上前将闻仲扶起来:“太师请起。”他已经看到了闻太师带来了打王金鞭,帝辛心中苦笑,想必今天不会善了。帝辛稳住了心神,对闻仲笑道:“太师快坐。”


    闻仲也不客气,就在一边的椅子上坐下了。


    妲己冷眼瞧着,发现帝辛在面对闻仲时和面对其他朝臣时完全不一样。帝辛面对其他朝臣,即使再温和以待,也掩盖不住他内心迸发的逆反,因而举止总现得乖戾。但在面对闻仲时,帝辛的尊敬和温和却是打心底来的。他尊敬闻仲,就像一个普通的学生尊敬自己的老师,而非君臣。


    屋里没有宫人随侍,帝辛亲自给闻太师倒水,闻仲抬手制止了他:“大王且住,哪有大王给臣倒水的道理。”


    帝辛温声道:“太师是本王之师,学生给太师倒水自然是应当的。”


    闻仲横眉竖眼,冷笑道:“大王此言,老夫即可自持身份,对大王形迹说教一二了。”


    帝辛看着闻仲已经拿出了大王金鞭,苦笑道:“学生,太师打得。王,太师也打得。”


    金鞭打在闻仲身边的木桌上,桌子与杯盏齐齐震碎,木屑瓷片飞扬。闻仲突然发难,妲己一惊,帝辛却不移不动,仍然伫立在那里。


    “老夫刚回朝,就从诸位朝臣口中听了不少大王的荒唐事。”闻仲站起来,扫了一旁的妲己一眼,兀自道:“老夫心中生惑,特来请问大王。”


    帝辛悄悄挪了两步,挡住闻仲刺向妲己的视线,乖顺道:“太师请讲。”


    “老夫听闻,大王祭祀女娲之时,在女娲宫提了首艳诗。此事是真?”


    帝辛低头道:“是真。”


    闻仲气得哼了一声,再问道:“大王逼死元后姜氏,逼反东伯侯姜桓楚。是真?”


    “假。”帝辛道,“姜桓楚想反,逼死了姜后,借此为由。”


    闻仲神色稍缓,接着道:“大王降罪东宫二位殿下,为何?”


    帝辛道:“他二人受姜桓楚蒙蔽,行刺本王。”


    闻仲扫向妲己,视线却被帝辛挡了个严实,闻仲有些不满,瞪了帝辛一眼:“行此大王?我怎么听说二位殿下闯的是寿仙宫。”


    “是。”帝辛说,“当时本王正在寿仙宫,殷郊殷洪闯进来刺伤了本王。”


    帝辛都这么说了,闻仲也没法反驳他什么,接着问:“大王为何杀死比干?”


    帝辛道:“亚相逼宫。”


    这次,闻仲没有那么好打发了。他沉声怒道:“比干的为人我清楚,他不可能有反心。逼宫一事其中的蹊跷,大王可有查明。”


    妲己闻言,也看向帝辛,眼睛里闪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帝辛却避而不答,只道:“亚相仗着身份地位,几次逾权。本王次次容忍,可亚相却仗着自己老臣的身份,不仅不容本王参与政事,还以忠言为名,妄图掌控本王后宫,本王着实难以忍耐。”


    闻仲震怒:“比干再有何不妥之处,他亦是朝中众臣,亦是大王的皇叔!大王可知,你杀了他,天下人会如何议论你,会如何看待你?大王行事怎可如此不计后果!”


    帝辛没有反驳,任由闻仲怒骂。


    “老夫还有一问。”闻仲顺了口气,看着帝辛问:“黄飞虎,究竟是如何死的?”


    帝辛想也不想地答道:“是妖......”


    “是我。”帝辛身后,妲己突然道,“黄飞虎是我杀的。”


    帝辛眉头一皱,闻仲的目光顺势投到了妲己身上。


    “原来是皇后娘娘。”闻仲绕过帝辛,走到妲己面前,口中道:“最后一问,大王为何要立一只狐妖为后?”


    帝辛追上来,站在妲己身边,言辞恳切道:“是太师教导本王,妖有是非善恶,不可一概论之。本王谨记太师教诲......”


    “大王。”闻仲冷冷地看向帝辛,“妖有是非善恶,但杀人的妖绝不会是善妖。更何况......我猜大王也不知道,这狐妖乃是受命而来,专为的是蛊惑君王,祸乱朝纲,覆灭殷商。”


    闻仲的声音砸在地上,屋里一片沉静,无人说话。


    妲己转开头,不愿去看帝辛的神情。按理说她该去看看的,帝辛一张嘴没个真话,这可能是他被骗的最狠的一次,此时他的神情定然是百年难得一见的。


    但妲己莫名地不愿看,甚至不愿去想帝辛知道自己受骗后的模样。


    妲己心里头纠结着,却听见旁边帝辛忽而笑了两声,然后对闻仲道:“本王如何不知道?太师不必忧心,本王已经说服皇后投靠于我,助我殷商。”


    妲己一愣,抬头看向帝辛,却见闻仲忽然暴起,扬起金鞭打在帝辛身上,帝辛后背骤然受了一鞭,轻颤了一下,他却仍咬着牙关,没吭出声。


    “此鞭,打的是大王思虑不周!”闻仲厉声道,“大王可知道,人与妖之间隔阂有多大?大王立狐妖为后,可知朝中有多惶惶不安?大王心中不计较人妖之别,可朝臣计较,百姓也计较,无人会服这个皇后。届时民心之乱,大王又该如何安抚?”


    闻仲说的是对的,帝辛不敢反驳。他低头挨着骂,第二遍也跟着打到背上。


    “此鞭,打的是大王行事欠妥。”闻仲道,“如何与权臣周旋,大王心中不可能没有成算。比干威望甚重,杀比干后患无穷,大王却任意妄为,不顾后果!如今朝中民间皆因比干之死对大王颇有微词,大王名望受损,该从何挽回?”


    闻仲的话音没落,第三鞭已经跟着上来了。闻仲带着重重的怒火,低吼道:“此鞭,打的是大王的狂妄!你可知那是女娲!是人母!是神!你在她的女娲宫提那样的诗,你可知你是在挑衅上天,挑衅神明!你真是......狂妄之极!”


    “太师说的是。”帝辛终于开了口,哑着嗓子道,“本王只是不服罢了。”


    “你有何不服?你有甚资格不服?”闻仲扬着鞭子怒道,“那是天,那是神,而你是人!天要你如何,你只能如何,只因它要碾死你,定比碾死蝼蚁来的容易!”


    “怎会?”帝辛轻咳了两声,笑道,“我可是人王啊。”


    闻仲见帝辛竟然不停,气道:“大王你......”


    “太师。”帝辛却打断他道,“本王明白你的意思,可,我等是活生生的人啊,怎能如石头棋子,只知顺着上天摆布,冰冰冷冷地活着,浑浑噩噩地死去?”


    “铸造我们人的,终究是血与肉,不是水和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