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可称得上是武王姬发活在人间的几十年生命中最震撼的一刻。


    当他看到那个向来冰冷得有些不近人情的姜丞相,肩上扛着一只豹子,手边拖着五大框梅子,步履蹒跚地向他走来时,下意识地觉得眼前这个男人不是什么昆仑山元始天尊弟子姜子牙,而是某个抱着一大堆土特产回家探望亲戚的乡下老农夫。


    姬发下意识觉得,姜丞相马上要对着他露出一个慈祥的微笑,然后从那几大框梅子里摸出一颗酸甜可口的梅子塞进他手里,殷切道:“发儿,快吃。”


    想象令姬发下意识地咽了口水,但他很快被自己的想法冻到了,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姬发回过神来,又被姜丞相冰冷的表情冻了一下,幻想彻底破灭了。姜子牙并没有要分他吃梅子的意思,姜丞相还是那个冷冰冰的姜丞相。


    他偷偷松了口气,但心里隐隐有些失望,不是因为没吃到梅子,而是那个乡下老农......不,是带着土特产的姜丞相,比平时的丞相看着更容易亲近些。看着姜子牙施法将五大框梅子都搬进自己的屋里,姬发忍不住好奇道:“丞相,您不是回昆仑山了吗?怎么带了这么多梅子回来?难道昆仑山也长梅子吗?这豹子是......丞相捉的妖?”


    姜子牙把和缚妖索争斗了一路,没力气动弹的申公豹放到地上。姬发的问题太多了,姜子牙选择性地答道:“这是我师弟,梅子是他送的。”


    “师弟?”姬发一惊,没想到元始天尊竟然会收妖做徒弟,他惊疑地看了一眼申公豹,被申公豹怒瞪了回去。姬发看着被捆的严严实实的申公豹,总觉得这不像是好心送梅子上门的样子。他搞不清楚这到底是什么情况,也不敢多说,只能转移视线躲避申公豹的瞪视,看向了那几大框梅子。


    姜子牙想和申公豹单独聊聊,可他不知道为什么姬发还站在那里不出去。回头见姬发盯着那几框梅子,姜子牙以为他嘴馋想吃才不走的,便对他道:“二公子要想吃,拿一框去好了。”希望用这一框梅子能把姬发打发走。


    姬发是识趣的,闻言连忙答应了两声,拿着一框梅子就出去了,走时还贴心地还帮姜子牙带上门。


    屋子里没别人了,申公豹又尝试着挣扎了两下,实在挣不动了,趴在地上有气无力地对姜子牙道:“姜子牙,都到西岐了,你怎还不放了我?”


    姜子牙很清醒地拒绝了申公豹:“不可能。放了你,你就跑回朝歌去了。”


    申公豹怒了:“带我走时你还说了,我不待在西岐也可,只要不去朝歌就行,如今你却将我绑在西岐哪儿也不许我去。姜子牙,没想到你竟是这样言而无信。”


    姜子牙默默不语,他想起自己确实说过这样的话,但他也确实不想放申公豹走。


    “你先在西岐待一段时日。”姜子牙两厢纠结之下,最终决定道,“等我确保你不会回朝歌了,便放你走。”


    申公豹气急,冲姜子牙咆哮怒吼。姜子牙充耳不闻,关上门离开和姬昌商量事情去了。


    帝辛下了朝回到中宫,才敢把在袖子里窝了半晌的狐狸放出来透气。妲己被闷了好久,迫不及待地从帝辛的袖子里窜出来,出来后先是伸了个懒腰,变回原先的大小,然后深吸了一大口新鲜空气,再懒洋洋地趴在床上,悠哉悠哉地甩着九条尾巴。


    帝辛看着九条尾巴在面前甩来甩去,觉得十分新奇有趣,手痒想上去摸一摸,那尾巴毛茸茸的,触感一定非常舒服。但现在的妲己已经不是那只缩在他袖子里的小狐狸了,她一爪子下去帝辛可得掉一层皮。考虑到手欠的后果,帝辛按捺住蠢蠢欲动的手,坐到床边上,整个人凑到妲己跟前。


    妲己原是很悠闲的,然而帝辛突然凑上来的大脸闯进她的视野,搅了她的清净。妲己不满地将脑袋转了个方向,帝辛却不气馁,又凑到妲己跟前。


    妲己不耐烦地看向帝辛:“你做什么?”


    “看你怎么了?”帝辛笑道,“下了朝你就不说话,也不动弹。是生气了?”


    妲己古怪地看了帝辛一眼:“你是希望自己的袖子里传出人语还是狐狸叫?”


    “你知道我并非这个意思。”帝辛道,“你是在担心闻太师?”


    妲己甩着的尾巴顿住了,她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蒙大王荫蔽,我这条命算是捡回来了。捡回来的命,能活多久算多久,死了也是我该的,我还担心什么?”


    帝辛闻言,却是叹了口气:“妲己,你担心闻太师会杀你,为何不问我?”


    “问你什么?”妲己撇开视线。


    “问我为何会同意请闻太师回朝,问我心里担不担心你的安危。”帝辛捏住狐狸脸,逼妲己正视自己道,“妲己,你不信我,所以你不问我。”


    妲己笑道:“我的命是大王救回来的,我怎么会不信你。”


    “你就是不信。”帝辛道,“你不信我会一直护着你,你心底里还是觉得我会出卖你,即使我已经回护了你不止一次。”


    妲己闻言,冷冷地看着帝辛,倏尔将自己从帝辛的辖制中抽身出来,闪到一边道:“不错,我是不信你。大王,你看清楚,你是人,我是妖。对于你们而言,我始终是个异类,我不相信有人会毫无理由地庇护一个异类。尤其是你,大王。”


    帝辛追问:“那你以为,我庇护你的理由是什么?”


    妲己没直接回答,反而道:“比干黄飞虎已死,前朝后宫皆已无辖制你之人,我对你已没有用处了。”


    在这样的情形下,帝辛为什么还要将自己从天雷底下捞回来,妲己也想知道答案。


    帝辛注视着妲己,眼睛里是妲己看不懂的情绪。相顾无言的静默是最难挨的,帝辛的注视令妲己莫名心慌,她不想在这样和帝辛互相消耗下去,转身想缩回被子里,却被帝辛拽住尾巴。


    “闻太师是截教碧游宫门下弟子,师从金灵圣母。太师的师门中妖怪就不少,他……人是凶了些,但与你想的不一样。”帝辛把妲己从被子里扒拉出来,无奈道,“别躲,妲己,我与你说句心里话。”


    妲己心里冷笑,她可不信从帝辛嘴里说出来的会是什么心里话。帝辛一手拽着妲己的爪子,把她拉到身前。妲己重伤未愈,挣不脱帝辛的手,心生不耐,威胁地朝帝辛扬起锋利的爪子。


    帝辛却丝毫不怵,拉着妲己伸出利爪的狐掌抵住自己的喉咙。


    妲己下意识地缩了缩爪子,但尖锐的狐爪还是刺破了帝辛青色的血管,一线红色蜿蜒而下,脏了人的皮肤,也脏了狐狸的爪。


    “只要再向下一点,你就能要了我的命。”帝辛看着妲己笑道,“妲己,你可要试试?”


    “不试。”妲己收着爪尖,觉得帝辛脖子上的红色碍眼极了,撇开头不耐道:“不必试,你是帝王,有紫气护体,我杀不了你。”


    “我听申公豹说了,黄飞虎有天道护体,但你宁愿被雷劈死,也要杀了他。”帝辛追问,“为何?”


    “我与他有仇。”妲己皱眉,被帝辛逼问的态度激起了怒气,“他杀了我姐姐,灭了我狐族六十口狐狸,我不该杀他吗?”


    “仅是如此吗?”帝辛无视妲己言语中带着的怒火,接着逼问道:“难道不是因为,你不服吗?”


    妲己心头一震,抬头对上帝辛的视线。只听帝辛一字一句缓缓说道:“我也好,黄飞虎也好,我们这些人,明明弱小得你一爪子就能夺取我们性命。可是,你们狐妖还是被这些弱小之人追的东逃西蹿,还是得藏着妖的身份活着。你要杀那些一爪子就能杀死的人,却要付出被天雷劈死的代价,妲己,你难道不会不服吗?”


    妲己的怒气被彻底点燃了,她僵硬地扯起嘴角,对帝辛假笑道:“大王的意思,是要激我杀你吗?”


    “你要杀我,有什么不可以?”帝辛指着脖子上的红线温和地笑着,只是吐出来的话冰冷至极,“只是,你能吗?”


    妲己的眼睛里真闪过了一丝杀意,帝辛看见了,却发出来好不在意地笑声:“你在恨我吗?你恨我做什么?我只是一个弱小的人罢了。”


    妲己收回眼底的杀意,转身不想搭理帝辛,却听身后的帝辛道:“你该恨的,难道不是那处处制约你,束缚你、贬斥你的......天吗?”


    房间里的一切动作都静止了,窗外沉闷的雷声发出隐隐的、警告的低声哮吼。但屋子里的不管是人还是狐狸都不在意,帝辛起身走到窗外,挑衅地瞥了天际一眼,然后关上了屋里所有的窗门。天空被隔绝在外,屋子里只剩帝辛充满诱惑的声音:


    “妲己,你可要与我一起,和上天挣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