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堂里摆满了各色花圈，黄色和白色的菊花沉默却热烈地绽放在每一个角落。
音响里持续不断地播放着低沉的哀乐，应和着前来吊唁之人偶尔迸发出来的凄厉哭声。
江菀柔直直地盯着面前的水晶棺材，里面静静地躺着中华老字号稻花香糕团店第五代传人江逢霖老先生，同时也是江菀柔的外公。
老先生穿着崭新的寿衣，面色并不苍白，和平时睡着的模样没什么两样。
似乎只要这么一直盯下去，外公马上就会从里头坐起身来，一如往常，用一口地道的方言响亮地唤她的乳名团团。
“你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了，再硬撑不行的，我先送你回家睡一觉。”妈妈使劲拽着江菀柔的胳膊，但她仿佛在地上安了底座，跪在蒲团上纹丝不动，“听话，乖，快点起来。”
“我不困，再待会儿。”江菀柔的声音已经嘶哑得听不分明。她费力地眨了眨红肿得像熟桃儿一样的双眼，轻轻地推开了妈妈的手。
“随她去吧。”一旁的爸爸哽咽着将妈妈往回拉，“孩子心里苦，让她回去肯定也不睡，还是留在我们眼前待着放心一些。”
“都是你给惯的！就你心疼孩子，我就不心疼？从美国飞回来十几个小时都没睡，看看她哭得眼睛都成什么样儿了？！”
“还不是因为你爸给留下的遗嘱，”爸爸小声嘀咕着，“孩子闹心啊。”
“许正帆，有完没完？！现在是在我爸灵前，你可注意些，有什么话我们回家关起门来再说！”妈妈低着嗓子说得急促，末了止不住咳嗽了几声，才勉强压制住蹭蹭上窜的怒气。
“你们别说了……”江菀柔微微直起了身子。
话音未落，只觉酥麻的感觉从双膝顺着身体直直地冲向脑瓜顶儿，眼前一黑，当即什么都不知道了。
好像进入了一个冗长的梦，彩色的、错落的片段在茫茫无边的黑暗中不断闪回。
梦里，她还在美国康奈尔大学参加最新的学术会议，和来自世界各地的专业同行热烈探讨农产品深加工的最新走向。
会议结束后，她本来要回到位于上海的公司进行工作汇报，分享近两周的学习成果。
春节假期之后回上海后一直在忙工作，周末也没抽空回趟海州。不过，眼下马上就是清明小长假了，正好得闲回家扫墓祭祖。
她已经买好了送给外公的崭新春装，还有这次在美国出差带回去的点心。
虽然甜腻到牙齿隐隐作痛，口感完全比不上江南稻香的细腻，但毕竟是美国本土最知名的蛋糕品牌，权当尝个新鲜。
对呀，过春节的时候，外公的精神还好得很，一定是自己太累，做噩梦了。
可是，梦还在继续。
她拖着行李，随着人流走出了浦东国际机场的到达口。倚在栏杆处等待的妈妈看起来颇为憔悴，一瞧见她就冲上来，一把抱住她，泣不成声。
她攥紧了拳头，一股钻心的疼痛袭来，猛地睁开双眼，白色天花板的轮廓慢慢浮现出来。
房间里很安静，若隐若现地漂浮着青草的香味。她微微转过头，见一树灿烂的桃花正对着窗口，在和煦的阳光尽情绽放，鲜嫩娇美，仿佛豆蔻少女的纯真笑颜。
“你醒啦！”略显厚重的男声在身畔响起。
江菀柔回过头，看到一个男人斜坐在床边。脑子里像是凝结着一团蒙蒙的雾气，她懵懵地望着他。
男人松开了握住她左手的双手，指了指墙上的紧急按钮，“我是看你的手好像动了，确认一下，已经喊了护士。”
眼前的男人确认是陆迦南无疑，进一步证实了一切都不是梦。
“你怎么在这里？我是在医院吗？”
“你在灵堂上晕过去了，救护车把你接来的。”
“灵堂？”
“嗯。”
“我爸妈呢？”
“叔叔阿姨先回去守灵，应该快回来了。”
“我睡了多久？”江菀柔这才感到口干舌燥，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也没多久，三个多小时吧。”陆迦南一边按下病床靠背的升降开关，一边站起身。
他一手托住江菀柔的脑袋，一手帮她理了理垫在背后的枕头。
“已经过了三个小时？那我外公……”
“叔叔阿姨去送他最后一程。”陆迦南小心翼翼地掂量着措辞。
江菀柔愣了几秒，海浪一般的愧疚汹涌地席卷了她的全身。不仅没有见到外公最后一面，甚至因为这不争气的体力，连盖棺和火化都错过了。
鼻子难以抑制地一阵酸涩，泪水止不住地顺着眼角扑簌扑簌滑落下来。她伸手抓住陆迦南的衣角，指甲隔着棉布抠进了掌心。
陆迦南低头停了一会儿，说道，“想哭就哭吧。”
江菀柔一边呜咽一边含含糊糊地说着“谢谢”，一下子把头埋了进去，从呜咽转为了不管不顾的放声大哭。
陆迦南像哄孩子入睡似的轻轻拍打着江菀柔的后背，弯腰在她耳边说道，“听说爷爷走得很安详。”
江菀柔还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也不知有没有入耳。
推门进来的年轻小护士站在一旁，不知所措杵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后用盖过江菀柔的嗓门喊道，“病人请注意身体，医生随后就到，我先做一下检查。这位家属，能不能回避一下？”
陆迦南似乎并不放心，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病房。
也许输液的镇定剂发挥了作用，心力交瘁的江菀柔在经历十几个小时的跨时区飞行以及一整夜的守灵之后，连续昏睡了二十个小时，直到次日清晨。
* * *
再次睁眼，守在面前的已经换成了同样容颜枯槁的爸妈。
妈妈正在掖被角，结果冰凉的指尖不小心触碰到温热的脖颈，一下子将江菀柔激灵醒了。咸涩的泪痕还挂在脸上，干燥的肌肤微微刺痛。
“你们什么时候来的？晚上睡了吗？”
“刚来。睡了。”爸爸抢过话头，“别担心。”
江菀柔点点头，有气无力地说道，“我想喝水，也饿。”
“好好好，饿了就吃。”爸爸忙不迭地捧起保温壶，倒了一杯热茶，“先润润嗓子。”
妈妈顺势将江菀柔从床上扶了起来。
茶汤清透澄澈，甘醇的香味扑鼻而来。江菀柔吹了吹热气，轻抿一口，仿佛跋涉在荒漠中的旅人寻得一口清泉，立时活过来了。
“是陆家的茶叶？”
“可不是嘛，除了他家的，别家的茶叶都入不了你外公的眼。”妈妈蹙着的眉头不知不觉舒展开了，“还有他家的糯米。”
“是啊，糯米、赤豆、芝麻、桂花，杂七杂八的，稻花香糕团铺子用的原料大半都是从老陆家采购的。”爸爸一边打开保温饭盒的盖子，一边数点，“从你外公的太爷爷算起来，两家也算是几代交情的老相识了。”
说到自家的糕团，江菀柔顿觉饥肠辘辘，“我想吃年糕。”
“早上熬了粥，先吃点儿清淡的，糕团不好消化。”妈妈坐在床沿，转身从爸爸手里接过还冒着腾腾白气的热粥，用勺子搅了搅，递给女儿，“今天就出院了，我们晚上回家再吃。”
“可是我想吃点儿带油的、甜甜的东西。”
“嘿嘿，知女莫若父，还是我懂闺女的心思。”爸爸变戏法似的，从另外一个扁扁的包里取出了一个玻璃盒子，得意洋洋地打开。
切片年糕整整齐齐地码作了一排，经过油煎，金黄灿烂，外脆里嫩，软糯却不沾牙。表面浇上了一层晶莹剔透的自制桂花酱，浓郁的花香经历了一冬的雪藏甜味却分毫不减。
光是闻着味道，江菀柔就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
“你什么时候煎的？”妈妈压根儿没注意到丈夫什么时候煎了这么一锅女儿最爱的桂花糖年糕。
“你早上不是一直在给女儿收拾房间嘛。”爸爸倒出竹签，戳在了年糕上，“慢慢吃。”
江菀柔不客气地一把接过来，桂花酱和糖年糕酥脆的外壳以及绵软的馅料同时刺激味蕾。
“是外公熬的桂花酱？”细细咀嚼，一下子就吃出了小时候的味道。
“还是你嘴巴刁，糕是我做的，酱是你外公熬的。”
江菀柔把手里的玻璃盒塞到妈妈手里。
“怎么了？味道不喜欢？”妈妈不解其意，爸爸也好奇地望着她。
她沉吟片刻，侧身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一饮而尽。
“我决定了，我辞职回海州。”
“你说什么？”爸爸惊讶地瞪大了双眼，“你再说一遍？我真没听清。”
“我说，我要辞职，”江菀柔一字一顿，“然后回海州。”
“好好的为什么辞职？回海州干嘛，你在上海不是挺好的吗？”这回爸爸听得清清楚楚，连珠炮似的发问。
“外公遗嘱里不是说了吗？希望我回海州。”江菀柔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冷静。
“你看，我就说吧，闺女肯定惦记着这事儿呢。”爸爸朝向妈妈摊了摊手。
“菀柔啊，”妈妈叹了一口气，“虽说是你外公的愿望，但妈妈知道海州留不住你。好不容易拿了上海户口，又在大公司干着自己喜欢的工作，我和你爸也不想勉强你回来。”
“其实，海州也挺好的。有家，也有以前的朋友，最重要的，还有稻花香在。”
“是啊，家里厂子规模是不小，不过我和你妈也勉强顾得过来。等过几年，我们两个老的都干不动了，你再考虑回来也不晚。”
虽知师傅和岳父的恩情，还是不想把女儿的前途搭进去。
“你们不要误会，我不是因为外公，至少不全是。”江菀柔摇了摇头，“我已经想了一两年了，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和你们说。这次外公去世，我在回来的一路上都在琢磨着这些事。”
“不行不行，你可不能冲动。”爸爸摆了摆手，“做生意不比你在学校上学。商场上人心险恶，我们这些年也是一路摸爬滚打才过来的。”
妈妈刀子嘴豆腐心，关键时刻还是观望着爸爸的反应，默不作声地不再拦阻。
不过，看着女儿面不改色的模样，她心下有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