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读书网 > 玄幻小说 > 臣妻 > 4. 第四章
    整个正厅此刻静得落针可闻,就连皇帝唇畔的笑容都僵了一瞬。


    赵阶顿觉臂上发紧,不疼,却还是泄露出了手的主人非比寻常的心情。


    对于容颍来说,将内心情绪表达出来,已经算是失态了。


    赵阶心道我不是该感到荣幸?思来想去,确信太子失态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两个男人居然能成婚,或者是,自己的好外甥崔静允居然要娶他。


    不过须臾,臂上的力道便骤然放松,只不过可能容颍太过震惊,居然没有立刻放开手。


    赵阶抬眼看容颍,少年郎身量尚比太子矮些,唯见白壁一般的美人面孔。


    肤如白壁,神情更像。


    简直,像是一尊玉像,而非活人。


    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


    但太子总归会觉得,他与崔静允并不相配。


    崔侯目露震惊,霍地转头看崔静允。


    他那好儿子呆滞了几秒,而后竟起身立座,朝前见礼,仿佛欣喜至极,心甘情愿,没有半点勉强不甘,垂首前满眼满面都是笑意,“臣谢陛下成全!”待抬头时,目光正大光明地望向赵阶,眸光欣悦而温存。


    竟是两相欢喜,尘埃落定。


    崔侯得这样一句回答,忍不住闭了闭眼睛,似是不想再看,但他很清楚,在皇帝执意要赐婚的情况下,崔静允欢天喜地应允,比不情不愿地被迫同意,或者抗旨聪明理智太多。


    日后或有回旋的余地。崔侯心道。


    诸人还未从这份震撼中缓过神来。


    容颍偏头,却在旁人都望着崔静允时看向了赵阶。


    被这双淡色双眸静静看着,做了数年人臣的赵阶下意识绷紧了脊背,思索着自己刚才的举动是否有不对劲,不得体的地方。


    思来想去,除了皇太子没让他跪下这点外,他没有任何僭越之处。


    容颍的目光在赵阶面颊上一掠而过,他似乎想确认什么,但最终一无所获。


    过了须臾,皇帝突然大笑,扬声道:“好好好,两情相悦,朕当真做了一门好亲事啊!”


    崔侯即便心中万般不愿,神情却自若,亦笑道:“犬子能蒙陛下赐婚,当真是荣幸之至,亦了却臣一桩心事,阿阶也算是臣看着长大的,臣知道他是个好孩子。”


    “赵小郎君你是知根知底的。”皇帝笑道。


    赵阶闻言,面上似含羞赧,垂首,正要退下落座,刚一动,发觉容颍的手竟还在他臂上,还没有放手的意思,便露出个为难的笑,小声说:“殿下?”


    容颍并不很喜欢碰旁人,更厌烦别人碰他,尤厌满身酒气的醉鬼触碰——这是赵阶从自己亲身经历中得出的经验。


    你到底要握到什么时候?


    又心说:崔静允你别傻笑了,过来看看你舅舅在发什么疯?


    感受到赵阶投来的目光,崔静允朝两人笑道:“殿下喜欢玉山颓,今日府上备下的正是玉山颓,”他轻笑,似是无意地看了眼赵阶被容颍握住的手腕,“再不落座,酒恐要凉了。”


    话音既落,连皇帝都看了过来。


    赵阶臂上一松,容颍拿开了手,“一时失礼,”太子语气殊无变化,“见笑。”


    赵阶忙道:“不敢。”


    各自落座。


    厅中众人心情各异,但表情还勉强皆带笑。


    赵阶不卑不亢的态度众人看在眼里,自然不会生出嘲弄之心,但有些人还是觉得阴阳调和,男女敦伦才是正道,两个男人私下里有些情意无伤大雅,但真要明媒正娶,未免荒唐。


    尤其是徐言,深觉赵阶不知廉耻,崔静允居然是一副愿意的样子,看崔静允的反应,恐怕日后永宁侯府便是赵阶的靠山了!


    但,有臣子心中悄声嘀咕,竟不知荒唐的谁。


    是感谢皇帝赐婚的赵阶,谢恩的崔静允,还是,执意赐婚的皇帝?


    如果方才赵阶没有主动请赐,那么接下来的局面,是否会让赵阶与崔静允,都非常难堪?


    关系亲近的勋贵对视,彼此心照不宣。


    当年赵氏一族实是无辜,之后平反,更与赵阶本人毫无干系,皇帝将怨恼都撒在赵阶身上,身为人君当真有些,气量狭窄。


    崔静允见赵阶又去倒酒,顺手将酒壶勾走,放到自己面前的桌案上。


    赵阶不满地看他,漆黑的眼珠因为饮酒,蒙了层淡淡水雾,意乱似的,可他分明是清醒的,低声道:“世子这是在做什么?”


    崔静允与他对望一息。


    赵阶此刻的眼中满是崔静允的倒影,崔世子道:“你喝得不少了。”声音放得很柔,却并不十分小声,足够被旁人听见。


    在外人看来,就是刚刚被赐婚的一对有情人关怀玩笑。


    赵阶馋酒馋得厉害,上辈子在宫中那段时间可谓他一生中最难熬的日子,他闲时总要饮酒,喝得酩酊大醉,休沐时十次中有八次是在醉着入睡中度过的。


    赵阶想凑过去拿,可酒壶被崔静允移了位置,除非他站起,不然就只能……


    崔静允轻吸一口冷气。


    玉山颓是烈酒,夏日衣着单薄,隔着衣服也能感受到赵阶身上的滚烫。


    他倾身过去取酒,崔静允自然要往远处放酒壶,可一桌一案不过方寸之地,再远能远到哪里去,离崔静允近些,自然拿得到。


    赵阶呼吸间酒的味道,衣料上沾染的熏香,还有一丁点,冷而清浅,几乎要湮灭在这种种气味之间的,太子身上特有的梅香。


    赵阶这姿态不大端庄,可他并没有其他意思,他只想把酒取来。


    近在咫尺。


    崔静允抽气到一半猛地顿住,屏住呼吸,正要无奈地将酒壶递过去。


    咔。


    是酒杯放在桌面上的声音。


    刚才还偏身向他而来,几要与他贴上的赵阶却顺走他的酒,重新跪坐回竹席上。


    崔静允心跳得快了几分,说不出是庆幸还是怪赵阶大庭广众之下表现得与他过于亲近,心中压着点隐秘的遗憾,下意识往声源看去。


    他以为是老侯爷,不期看见刚刚放下酒杯的太子。


    太子的目光有几分不赞同。


    崔静允垂首,敛容正色。


    赵阶小指勾在酒壶的握柄上,用只有他与崔静允听得见的声音幸灾乐祸道:“世子纵情违礼,被太子舅舅看见了,当心让你抄家规。”


    崔静允不动声色,“太子舅舅?”


    赵阶说话也没个正经样子,不管是叫官职还是人名,高兴时总爱叫得百转千回,崔静允不觉得世子有什么,但觉得这声太子舅舅太黏糊。


    赵阶给崔静允斟了一杯酒递过去,“世子的舅舅,我不可唤吗?”微挑的眼尾被酒气熏得染上了几分艳色,偏要低眉垂眸,装得仿佛示弱模样,未被长睫完全遮掩的眸光涌动,狡黠,又故意。


    觉得好像堪怜,又似是挑衅。


    崔静允眸色微黯,接过赵阶递来的酒,不答可不可,“阿阶且去问太子殿下是否愿意。”


    赵阶挑眉,“那我且去问问。”


    崔静允正要开口,忽听一声:“臣等恭送陛下。”


    二人便随着人群站起,送皇帝出正厅。


    皇帝一走,太子亦起身告辞。


    赵阶想的是等下顺两坛酒再走,太子的目光却越过人群,落在他脸上,“赵小郎君。”太子开口。


    他唤赵阶赵小郎君,而非刚才的阿阶。崔静允蹙了下眉,但很快舒展开。


    太子,到底是何意?


    赵阶原本松散的站姿立刻变得端正不少,只好出来,“殿下。”


    容颍的态度很疏离,也很客气,“孤有话想同小郎君说,不知小郎君可愿与孤同行?”


    太子决定的事情,眼下还轮不到赵阶说不愿意。


    赵阶面露慌张疑惑,极快地往崔静允的方向看了眼,仿佛这样,就能让他安心似的。


    这点自以为隐秘的小动作,容颍尽收眼底。


    “能与殿下同行,臣荣幸之至。”赵阶应答。


    太子颔首。


    赵阶跟上容颍,在容颍侧后保持着两步开外的距离。


    目送太子与赵阶离开,在场勋贵纷纷告辞。


    两人先后上车。


    赵阶为了表示殷勤特意伸出手,欲扶容颍,他知道,容颍不会理会自己,但该做的样子,他还是会做。


    少年看起来很紧张,眼中隐有惶恐。


    他的动作小心翼翼,指尖微微颤抖。


    容颍顿了下,扶住赵阶手臂,“劳烦赵小郎君。”


    一触便离。


    赵阶有些惊讶,低头道;“臣不敢。”而后少年登车,动作轻快,看不出受过伤。


    “你腿上的伤如何了?”容颍忽道,仿佛觉察到赵阶的诧异,他难得解释,“静允同孤提过。”


    “谢殿下关怀,臣的伤早就好了。”赵阶道,只觉今日容颍处处都不对劲。


    气氛一时冷凝。


    因太子身体不好,即便是盛夏的夜晚,马车上的竹帘都未卷开。


    赵阶只觉脸上更烫。


    早知道容颍有话和他说,他就不该喝酒。


    容颍,并不是一个能随意对待的人。


    每一次面对容颍,或许是为了掩藏他那份忠贞面孔下的不臣之心,赵阶都非常谨慎。


    容颍的目光又一次落在他脸上,一寸一寸地掠过,细致非常。


    容颍在找什么?


    过了许久,也可能只过了须臾,太子开口道:“赵小郎君,很愿意与静允成婚吗?”声音比先前更沉,更清冷。


    赵阶低下头,好像一时没懂容颍的意思似的,“殿下?”


    容颍的语气仿佛在问一个无足轻重的问题,可他问出的内容却与他的语气截然相反。


    容颍从不会对臣下的私事如此在意关切。


    “孤先前暗示过你,倘若方才你说静允与你的一切都是空穴来风,有孤在,无论是你,还是静允,都会安然无恙。你同陛下说想要他为你与静允赐婚,是你没有听懂孤的意思,还是,你真的很愿意与静允成婚?”


    赵阶没有抬头,但他感受得到,容颍一眼不眨望着他的目光。


    哪怕赵阶做了数年容颍的近臣宠臣,此刻犹然不清楚,容颍问他话的用意是什么,当年他与崔静允被迫赐婚时容颍并不在,故而,赵阶并不清楚容颍最初对这桩婚事的态度,左不过是觉得皇帝荒唐,崔静允可怜罢了。


    难道容颍对他不满意至此,才会公然发问?再等等太子会不会提出为他与崔静允解除婚约?


    “殿下,”赵阶知道这不是能够不答的问题,犹豫了片刻,似是大着胆子反问:“不想臣与崔世子成婚吗?”


    反问不在容颍的预期之内,太子看向他。


    赵阶跪坐着,背靠车壁,腰背挺得笔直,可怎么看,都有几分不正经的随意无拘。


    他此刻正低头,长睫微微颤着,眉眼上笼罩着一层说不出的低落,他似乎认定了,容颍这个舅舅很不满意自己外甥的未来妻子。


    赵阶此举绝对称不上恭顺。


    可容颍没有动怒。


    “成婚是你们二人之事,”容颍平静回答,“孤没有不想。”顿了顿,“孤觉得你很好。”


    这可真是,赵阶心道,不虞之誉。


    定是看在崔静允的面子上。


    他受宠若惊似地伏下身,面对太子恭敬叩拜,以额触手背,“殿下谬赞。”


    伏下身时,更显脊背线条劲瘦好看,少年人还未完全长成,腰线还很纤细,似乎拿臂一揽,就能轻易将他牢牢环住。


    容颍移开视线,“不必多礼。”太子道。


    赵阶起身,他抬脸时刚才的失落一扫而空,眉眼灼灼生辉,满含笑意。


    他生得好,开怀时愈见风姿,不是高不可攀,云间月高山雪的风姿,而是一种幺桃秾李,生动而鲜活的好看,如一树灼艳花朵乍然映入眼中,或是烈焰熊熊燃烧,炽热火光于夜中蔓延。


    粲然夺目,看得人心情都不由得上扬。


    少年人犹有孩子气,得到了太子的认可,语气里是掩藏不住的得意,“方才殿下问臣是否愿意,”


    上一世的回忆骤然窜入脑海。


    胃抽搐蜷缩,疼得剧烈,赵阶不可自控地干呕。


    他什么都没吃,自然什么都吐不出。


    他扶着木廊,眼睛一片赤红,却没有一滴眼泪落下。


    崔静允的声音便在此刻响起,平日里装得温润如玉的伪君子此刻声音一片寒凉,他递过去了一杯茶,但赵阶没有回头,更没有接,后者修长的手指死死地压在廊柱,已是白中泛青,毫无人色,“赵阶,”赵阶听到崔静允唤自己,“今日之事,你就那么不愿意吗?”


    赵阶霍然回头,眸中恍若含血,他唇瓣上染着几处艳丽非常的红,不知是何时咬出来的伤口,怒与恨令赵阶快要无法思考,寒声道:“我所受的折辱,难道还不够吗?!”


    这就是赵阶对于崔静允是否愿意与他成婚的回答。


    再回神,面前的人不再是满面霜寒的崔静允,而是认真注视着他的太子。


    桌案上的烛火落入太子淡色的双眸中,显得柔和了好些。


    灯下看人,更增颜色。


    赵阶吐出一口气,垂眼轻轻地笑了下,他慢慢地继续说:“殿下,臣与崔世子自小便相识,勉强也算得上青梅竹马,臣从兖州回京,奉陛下旨意居徐言家中,臣在徐言那……”原本神情自若,侃侃而谈的赵阶轻轻一滞,须臾之后不着痕迹地笑着继续道:“崔世子能不顾身份,为臣出头,臣感激非常。”


    赵阶的语调里有着少年人特有的意气与飞扬,好像当真在与容颍谈起心上人,唇角的笑更深,眼神是与面对容颍时惶恐紧张全然相反的欢喜与放松。


    容颍并没有出声,他似乎听得认真。


    他似乎根本不想听。


    “殿下,静允待臣好,亦甚珍视臣,臣与静允心意相通,今日蒙陛下赐婚,不胜荣幸,”赵阶抬眼,漆黑的眼眸中融入了圆润的烛火,显得情意缠绵,但,并不是对着他面前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殿下,臣怎么会不愿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