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读书网 > 玄幻小说 > 臣妻 > 3. 第三章
    就连崔静允眼中都划过了一丝诧异之色,他偏头,坐在他身边的赵阶却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似的,专注地看着自己面前矮桌上的酒杯。


    闻香气赵阶就闻出来了,是玉山颓。


    恐怕他是正厅中眼下唯一一个在意杯中酒品类的人了。


    赵阶压低了声音,唯有他们二人听得清,“好香的酒。”


    崔静允:“……好宽的心。”说着,无奈一笑。


    赵阶弯眼,心道不宽心能如何,当如何?他总不能一头碰死在崔府正厅,当年他没做,今日也不会做。


    便撑着下颌,去看杯中酒。


    时不时有人看过来,赵阶对这些或恶意,或好奇的,或不可思议的目光早就习以为常,自若非常。


    一个荒诞不经的预感在崔侯心中缓缓升起,觉得不可能,又觉得没什么是这位陛下做不出的,压下心中不安,强笑道:“静允与阶儿自小相识,看着自然比寻常兄弟亲友亲近些。”


    皇帝意味不明地一笑,看向赵阶。


    少年郎仍旧是那副无知无觉的样子,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遭遇什么,会承受怎样的侮辱。


    赵阶腰背挺得笔直,修竹玉立,他容色秾丽张扬,与身旁样貌温润的崔静允放在一处看,竟真有几分相配。


    赵阶不知在与崔静允说什么,眉眼都弯起,笑得很是开怀。


    皇帝亦笑,对崔侯道:“从小一处长大,那便是青梅竹马了。”


    崔侯的心一点一点地下沉,“陛下……”


    皇帝却打断道:“小赵卿这样的容貌,纵是放在俊秀儿郎如云的京城,恐也难找出第二个。”


    赵阶心中冷笑。


    皇帝这套吗,先说他容色秾艳,后说他家学渊博,这两个词,无论哪个,都不该在大庭广众之下,用在赵阶身上。


    世人永远偏重推崇高风峻节,怀瑾握瑜的谦谦君子,赵阶上辈子做官的时候就被言官以重颜色轻德行为由弹劾过,赵阶当着容颍的面驳了回去,“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损毁乃不孝,我容貌为天生父母所予,难道非要刮花了脸来上朝才叫重德行?到那时大人要不要弹劾我个御前失仪之罪?还是要弹劾我不忠不孝?”


    有人附和道:“阶儿这样的容色,的确万中无一。”


    说话的正是徐言。


    几道不怀好意的视线落到赵阶身上。


    崔静允面上仍是温润微笑,眸中却暗色翻涌。


    天色还未黑,但正厅内燃起高烛,亮若白昼。


    烛光之下,赵阶面容愈发夺目生辉。


    他举杯,遥遥向皇帝敬酒,“多谢陛下夸赞,臣也时常为容貌自得。”语毕,仰头一口饮尽了杯中酒。


    酒香满口。


    好酒。崔静允感叹。


    看过来的视线一凝,不料赵阶居然大大方方地认下了皇帝的夸奖。


    皇帝笑容未变,如徐言这等惯会揣摩圣意的立刻道:“阶儿到底年幼,竟不知君子贵在重德吗?”说着一笑,“可见学海无涯,阶儿要学的不少。”


    崔静允温声道:“君子慎言,看来徐大人这般年岁要学的更不少。”


    徐言算个什么东西?不过皇帝一条谄媚讨好的狗,有何功绩,凭何立身,也配一口一个阶儿,以长辈自诩?


    赵阶有些诧异地看了眼崔静允。


    他记得上辈子,崔静允是没有开口的,比起参与是非,崔静允更喜明哲保身,隔岸观火,不触及己身,绝不会有所反应。


    崔静允觉察到赵阶的眼神,偏头,朝赵阶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唇。


    在赵阶心里他到底是什么人,一句话竟也值得赵阶惊讶。


    赵阶见崔静允看过来,也笑,笑容很讨好卖乖,漆黑的眼睛在烛光下显得圆融不少,玉山颓口感绵柔,却是十足的烈酒,他一口饮了一杯,此刻面颊微微泛着红,宛如雪映熹晨。


    崔静允转了头。


    赵阶的反应,出乎多数人的预料。


    在他们的印象中,赵阶是个宁折不弯的性子。


    少逢巨变,亲族之中唯余他一人,在边关又吃了数年的苦,却能好端端地活到回京,又能与崔静允交好,这意味着赵阶是个多思、多虑、敏锐的聪明人。


    他比别人敏锐,也比别人敏感。


    在登基为帝之后,皇帝的欲望很少有什么是不能得到满足的,可越是得到满足,越不知满足,欲壑难填。


    看矜傲才俊在他面前俯首折腰,是皇帝现在,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


    其中,以赵阶的骨头生得硬,却也漂亮,让人忍不住去幻想,一点一点打碎赵阶的傲骨,该是怎样诱人的模样?


    皇帝借旁人的手不止做了一次,明里暗里,有时能够看到赵阶痛苦,有时则看不到,但今天,赵阶的反应令他大失所望。


    赵阶不应这样。


    他应垂首,应该静默,长袖之下,手指狠狠握住,却还要不得已,露出一个不对心的笑。


    他不应如此坦荡自若。


    事情没有按照预先计划好的发展令皇帝有些烦躁,他有预感,倘若他说赵阶家学渊源,赵阶自有另一番应对,咄咄逼人,反而显得他这个帝王没有气量。


    于是收敛心绪,同崔侯笑道:“静允这般护着小赵卿,情意拳拳,当真让人羡慕。”


    崔侯原本听话题好不容易转移,稍稍放心,谁想皇帝又绕了回来,今日颇有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意思,正要开口,然而皇帝不需要崔侯接口,继续笑道:“朕在京城中听到了一些传言,说的便是崔侯你的好世子与小赵卿,若是真的,不如今日朕做个人情,了你们二人一桩心愿。”


    这已等于明说。


    皇帝要给崔静允与赵阶赐婚!


    崔静允面上滴水不露,实际上握住酒杯的指节微微发白。


    无论是谁都不会喜欢,被上位者如此轻慢随意地讨论终身大事。


    徐言欲讨好皇帝,仿佛看不到在场崔氏众人的脸色,“敢问陛下,是什么流言?”


    而后似是恍然大悟,徐言的目光在崔静允与赵阶身上流转,仗着此事是皇帝先提及,便是崔静允与赵阶不满,也不敢提出异议,“臣明白了,流言是说崔世子与赵郎君情投意合,”


    可徐言还未说就被一声音直接打断:“徐大人,匪由勿语。”


    澄澈清冷,有如幽山冬日里清冽的冷泉,令人忍不住发颤。


    方才正厅中人注意力都在皇帝与赵阶、崔静允身上,竟没听见脚步声,或许是声音的主人的要求,候在厅外的仆下也无一声通传。


    这是……?


    赵阶震悚。


    容颍!


    赵阶震悚的不是容颍,而是容颍居然会打断旁人说话。


    需知赵阶做了容颍五年臣子,上朝时,无论是赵阶听了觉得荒诞不经、百无聊赖亦或者让人勃然大怒的话,容颍都一次未打断过,今日竟如此不给徐言留颜面。


    徐言三番两次被驳话,在众人面前已挂不住脸了,偏偏刚才说话的居然是太子,他哪里再敢吭声。


    旁人看他笑,是嘲笑。


    想讨好皇帝,不惜贬损故旧之子,谁料遭太子大众驳斥。


    能被太子打断说话,徐言也是破天荒的第一人了。


    被那些不加掩饰的视线嘲讽着,徐言未饮酒的面皮已经变红,却敢怒不敢言,看向赵阶的眼神里是掩藏不了的怨恨。


    太子怎么来了?这是此刻正厅中大多数人的想法。


    众人面面相觑,谁人不知太子殿下从不参与任何一家一氏举办的任何宴饮集会,不偏不倚到了极致。


    今日竟来了,还是文会将散的时候。


    众人下意识地看向太子,连赵阶都忍不住看过去,无他,实在非常好奇,刚刚弱冠的太子殿下,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视线在容颍脸上一掠而过,有那么一瞬间,赵阶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被刺得发疼。


    其人如冰似玉,自是雪霜之姿,仙姿佚貌,无非便是如此,就如一束澄静的光亮,让正厅都仿佛变得明净了起来。


    神姿高彻,不可攀附。


    容颍这样的人,无论是谁,只要有一点亲昵僭越,都仿佛是玷污了他。


    哪怕后来赵阶谋反,与容颍之间的恩怨纠缠三言两语说也说不清,他此刻还是很不恭不敬地感叹了一下容颍数年如一日的美貌,不过这时不如以后内敛,更为锋利刺目。


    皇帝盯着容颍,一双眼看向容颍玉立颀长的身姿,那是他渴望而不可求的年轻与鲜活,太子仿佛是一面镜子,让容冕的日渐的老去与虚弱无处遁形,“太子来了,真是稀客。”


    皇帝待太子的态度,很不像是父亲待儿子。


    容颍回答,“听闻崔府请来了几位隐士名宿,儿臣仰慕许久,故来一见。”扫视一圈,未在任何人身上停留,“看来是儿臣来晚了。”虽口口声声说倾慕许久,但发觉人不在,太子的语气中没有半点遗憾。


    正厅内众人皆静默不敢言,崔静允与赵阶的私事,他们还有插嘴的余地,皇帝与太子之间的机锋,却不容旁人置喙。


    赵阶忍不住端起酒杯,悄悄给自己斟满。


    有大戏,怎能无酒?


    崔静允余光瞥见他的动作,顿觉赵阶没心没肺的程度比以往更上一层楼。而后,也举杯,轻抿一口。


    崔侯忙请太子落座,位次之尊仅次于皇帝。


    方才正厅气氛还算热络,此刻已是鸦雀无声。


    “太子方才说,匪由勿语,朕却不以为然,万事皆有由来,未必全是空穴来风。”皇帝开口道。


    赵阶得知道,哪怕他回了京,也不过是罪臣之子,官奴而已,自己能让赵阶回京,仍为世家子,也能让赵阶一无所有。


    而崔静允在今日之后,定会为了避嫌,减少与赵阶的往来,寻求解除婚约的机会。


    届时,对赵阶又是一个打击。


    赵阶,他应该跪下,摇尾乞怜。


    皇帝继续道:“譬如说,若非崔世子与小赵卿举止亲近,往来过密,京中怎会有关于他们两人私交不浅的传闻?”


    容颍淡色的眸子中有寒意一闪而过,“静允与阿阶皆在,是否空穴来风,问他们二人便知,父皇何必强人所难?”


    唤崔静允如此亲近,是因为太子母族与崔氏有些亲缘,却不知,缘何叫赵阶阿阶?难道赵阶私底下同太子竟有交情?有臣子心道,很是不解。


    太子的意思已十分明显。


    赵阶又饮了一杯,他方才思索着要如何答话,根本不曾注意到那句亲密的阿阶。


    但崔静允注意到了。


    他不动声色地看向太子,后者殊无变化,他自然地移开目光。


    皇帝正要开口,赵阶撑案而起。


    注视有大半到了赵阶身上。


    崔静允抬眸看他容颍亦看了他一眼。


    赵阶晃了晃脑袋,连喝两杯烈酒,竟忘了自己现在酒量还不佳,脑子纵然清醒,身体还有些醉。


    看他眼眶泛红,身形略微不稳的样子,容颍微微皱眉,居然也起了身,朝就在不远处的赵阶走去。


    赵阶看见他过来,却不知是为什么,一撩衣袍,还未屈膝,容颍已行至身边,就势轻轻一揽赵阶的手臂,阻止了他的动作。


    “父皇仁德,最宠溺小辈不过,从不讲虚礼,阿阶不必下拜。”太子道,因为距离拉近,声线听起来愈发泠然。


    我果然是喝醉了。众臣不约而同地想到。不然不会先听到陛下要给崔静允与赵阶两个大男人赐婚,又听到太子打断徐言,还说了这么,不讲礼数的话。


    崔静允似有所感,眼神幽深地看向两人。


    那云间月高山雪般的美人,五指犹然搭在赵阶的手臂上——以一种相当亲密而维护的姿态。


    身侧,太子身上若有若无的清浅香气侵入鼻腔。


    容颍是一个很念旧,很念旧的人。


    他身上的味道,无论是上辈子登基为帝后,还是而今为皇储时,都不曾变过。


    是一点,白梅拥雪似的凉香味道。


    赵阶垂首静立,尽量让自己不要面无表情。


    皇帝闻言,面上露出一个与宠爱小辈的长辈无异的笑容,眼睛却无半点弧度,“太子说的极是,朕仁德慈爱,自然舍不得令小赵卿下跪,”声音低沉,犹有帝王威严,“太子今日来,难道不是为了高人逸士,而也是为了,小赵卿吗?”


    太子不答反道:“父皇,阿阶似是有话要说。”


    赵阶要说什么?无非是不要赐婚,再添几句他心有所属做理由的话罢了。


    “阿阶。”太子道,不知是不是赵阶的错觉,他觉得容颍同他说话时语气似乎有点放柔,因为很少这样说话,所以不大自然,非常动人。


    非常,屈尊降贵。


    这是让赵阶开口说话的意思。


    这婚是如论如何都赐不成了。有人想。


    太子对崔静允的回护显而易见,至于为什么是对崔静允而不是对赵阶,因为太子和赵阶先前从无往来,哪里比得上崔静允与太子有血脉亲缘,太子对赵阶的和颜悦色,不过是爱屋及乌罢了。


    今日无论赵阶说什么,容颍都会让它变作不得动摇的现实。


    迎着数十道各有意味的目光,赵阶开口了,他先是轻轻说了句:“多谢殿下。”


    容颍神色殊无变化,只是长睫微微压了下,略一颔首,表示自己听见了。


    赵阶道:“陛下,臣的确与崔世子情投意合,欲结秦晋之好,今日陛下欲了解臣与崔世子的心愿,臣等感念非常。”因容颍的手还在他臂上,他跪是跪不下去的,只能垂首,皇帝根本还没来得及说赐婚的事,容颍就来了,可在赵阶口中,此事已然确凿,不可更改,“臣等谢陛下赐婚。”


    四座俱静。


    赵阶一字一句都说得清晰,在场诸人无不听明白,唯有离赵阶最近的太子似有一瞬怔忪,他没听懂一般,偏头看向赵阶,“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