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岑别枝醒来,众人悬着的心也稍稍放下了些。
菱儿捧着银盆过来,岑溪桥熟练挽起衣袖,将白巾打湿后轻拧,确保不会往下滴水后,给岑别枝更换了额上的巾帕。
岑溪桥坐在床边,他黑色眼瞳里写满惶惶,像是林间被凌厉箭羽惊着的幼鹿,他低声问道:“阿姐,你还好吗?”
岑别枝温柔地轻拍他的胳膊:“我没事,你不要怕。没有告诉家里吧?”
“我没让他们去说。”岑溪桥扁扁嘴。
“那就好。”岑别枝欣慰地看着他。
莲叶这时端来碗白粥,跪在床边:“小姐,你吃几口吧。”
岑别枝此时浑身滚烫倦怠,恹恹道:“我吃不下,你先搁在那里。”
菱儿眼见她的疲惫,忙把其他人轰走,等房里仅剩四个人时,她才小声说道:“小姐,陆府请来的神医这会子也在府上呢。”
岑别枝闻声一怔。
陆致,他来做什么?
岑别枝问道:“他什么时候来的?”
菱儿回道:“今日一早就来了,还带着几个郎中一起来的。”
“他消息倒是灵通。”岑别枝无奈地低笑一声,“难为他等这么久,我总得换身衣裳才能去见他的。”
莲叶并不知道那所谓的神医就是陆致陆姑爷,她一心护主,有些不满地撅起嘴来:“小姐病还没好呢。那神医再了不起,又是什么身份,还要小姐带病去见。”
岑溪桥这时脑子突然十分灵光,他见菱儿与长姐提起那位陆府神医时态度含糊,一下子便想到了某人。
此时房内仅有他、长姐、菱儿莲叶两位婢女,也因此他带几分迟疑地问道:“…是陆致吗?”
岑别枝本想敷衍过去,但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再瞒他,于是点点头:“是。”
岑溪桥没想到陆致竟如此大胆,也没料到向来遵从礼数的长姐会私下与陆致见面,一时竟唇瓣哆嗦着不知如何评价。
“是…为了鸣蝉吗?”
岑别枝想了想,与鸣蝉也有些缘故,于是点头承认。
岑溪桥这时才完全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难怪长姐见过那位神医之后便回来生起了病,原来是因为鸣蝉。
他懂事地没有在这时候去问真相,而是看着还躺在床榻上面色有些苍白与虚弱的长姐:“阿姐,我想与你一起承担。”
“我知道。”岑别枝耐心地哄着他,“溪桥,你先回去吧,别染上病气。我要与他见一面的。”
岑溪桥本想阻拦她出房门,但最终还是乖巧站起来说道:“阿姐,等我晚些再来看你。”
等岑溪桥一走,莲叶与菱儿便上前来伺候岑别枝穿衣,又怕她着凉,为她额外加了件大衫。
“小姐。”莲叶不小心触到她手背时,感受到那明显发烫的体温,忍不住有些哽咽。
岑别枝对年幼的莲叶向来很是喜欢,她强撑着打趣道:“我才劝走一个爱哭鬼,你又要来做第二个。”
“我不哭。”莲叶嘴硬着,硬是将泪又憋了回去。
“到时候你们在外头等着我就是,至于药,我回来再喝。”岑别枝两日没有进食,她将先前放在桌上的白粥端来,硬吃两口才姗姗出门。
她要去见陆致。
陆致已经侯在宅子上半日了,若是自己醒了还冷待他,实在不合规矩。
岑别枝高烧后,这宅子便是岑溪桥说了作数。陆致又是以陆府请的郎中名义前来,心乱成麻的岑溪桥哪里顾得上个小小郎中。
便是给长姐看病,也轮不到支使陆家派来的人。
陆致倒不在意这些。
他那日回去过后不久便听闻岑家大小姐又病倒的消息。他猜测应该是鸣蝉之案牵扯出来的人与事对她冲击太大。
按理说,岑小姐向来柔弱多病,若是想表现关怀,他大可找几位郎中派去那郊外的宅子去,但他思前想后,还是想去看一眼。
就想看她一眼。
陆致也有些不懂心底那份按捺不下的执念源自何处。
或许是因为岑别枝生得娇美绝艳,他生出来了怜惜之情。但这说法本就荒谬,他自幼陪伴陛下左右,再美艳动人的皮囊也无法入他的眼。
也或许是因为她先前那句“公道在哪里”,或者是那句“没有任何办法治他们的罪吗”。
她就那样坐在那里,生来倾国倾城的貌,又兼多愁多病的身,却说出那样坚韧的话。
宛如积雪压不垮的竹,颤巍巍地,就在那里。
莫名地,那名为欣赏的,在春日里自泥土中生出的蔓,缓慢抽出枝条,缠绕在他的心上成长。
正当他在想岑别枝现在到底什么情况时,她就那样出现在他的眼前。
纤细的黛眉如弯月,眼若雪中小潭清澈明亮。她的眉眼间笼着病气,肌肤呈现出苍白之色,双颊却施了脂粉般透着绯色。
陆致一眼便看出她应该是起了烧。
“你…”陆致忍不住想责备她,她生着病,不去躺着,还出来做什么,然后话刚出口,陆致便意识到一件事。
…是因为他。
他若是不来,岑别枝就不必为了礼数带病见客。
陆致生出来几分愧疚。
“见过陆大人。”岑别枝福身道。
陆致心头开始难受起来,像是他强迫眼前人带病来见自己一般。
这并非他本意。
他不过是有几分放心不下,想亲眼看一下她。
“是陆某失了礼数,还望岑小姐见谅。”陆致回礼致歉。
“该我向明知道歉才是。”岑别枝看他一眼,缓慢说道,“我将银针之事告诉你,是想拜托你帮我查清真相。那本就是我强加给你的,是我有求于你。”
她叹一口气,声音憔悴却有力:“我病了一场,才彻底想明白,我想要的公道在哪里。”
最后,岑别枝再郑重行礼:“陆大人,我想跟着你查案。我有一身仵作本事,我不想困在这闺阁之中。”
“请您帮我。”
“是为公道?”陆致沉默看她半晌,问道。
岑别枝摇摇头:“是为问心无愧。”
“好。”
同意来得太突然,岑别枝有些怔住:“什么?”
陆致不由低笑,又将话重复一遍:“我说,好。”
岑别枝也有些欢喜地笑起来:“一言为定。”
陆致回道:“一言为定。只是你要先将病养好。”
“我会的。”岑别枝想了想,“过几日我叫人送些东西送到你府上。”
陆致并没有多问要送去的是什么,只温和回道:“好。”
陆致并未让岑别枝送他出门,他将岑别枝劝回房后,刚要离开便看到了似乎在等他的岑溪桥。
他与岑溪桥几年前见过几面,因此还记得他的样貌,虽然有些变化,但隐约可见旧时眉眼。
便是他们没见过,能出现在这宅子里的一身贵气的少年,也只会是岑家独子——岑溪桥。
岑溪桥看着陆致,陆致也看着岑溪桥,谁都没有先开口讲话。
最后还是岑溪桥忍不住走上前,见了个礼,陆致也就回礼。
岑溪桥看着他欲言又止,陆致并不着急,他想看看这位娇生惯养的小少爷要对他说些什么。
岑溪桥咬咬牙,说道:“要对我阿姐好一些。”
陆致好奇问道:“要多好才可以?”
岑溪桥有些愣住,他也没想过这个问题。等他想了一会,心里有了答案:“要你问心无愧。”
又是问心无愧。
先前在岑别枝的回复便是“是为问心无愧”,而此时岑溪桥又要求他“问心无愧”。
陆致看着岑溪桥有些不解:“为什么是问心无愧?”
岑溪桥解释说:“阿姐曾对我说,她只要我问心无愧,不需要我全力以赴。全力以赴是一件很辛苦的事。阿姐性子好,从不苛责他人。所以,只要你问心无愧就好。”
陆致心头柔软起来。
先前他与岑别枝分别时。
岑别枝还是忍不住问他:“真的没办法将他们治罪吗?”
不用再多问,他已然知晓她问的是谁。
上一次他给的答复是,“能治他们罪的,只有陛下”。
那日他来这里之前早就已经写好折子递了上去。陛下看完什么都没说。
只是次日的朝堂之上突然多了几份弹劾王氏兄弟的折子。
首辅党与反首辅的浙党顿时吵作一团。他们唇枪舌战,针锋相对。
而坐在龙椅上的陛下饶有兴致地观戏。
这一幕多熟悉。
别人不知道的是,他们的陛下,年幼时最爱玩的游戏是闲来无事叫贴身太监将香甜的糕点掰成小块扔在地上,等有蚁群出动,太监将糕点碎屑取走,空留乱成一团密集紧凑的蚁群。
陛下拍手叫好乐不可支。
如今,那些绯袍紫袍的大人们,又何尝不是那熙熙攘攘利来利往抱起团来的蚁群。
只是他们要更伪善可憎一些。
最后的结果就是没有结果。
陛下轻咳一声,所有的争吵在瞬间都停了下来。
没有任何人被问罪,宛如无事发生。
王氏兄弟被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如今岑别枝再度问他这个问题,他却给了不一样的答复。
“我竭尽全力。”
岑别枝看着他,眉目柔和起来:“不需要明知你竭尽全力。问心无愧即可。”
那时的他点点头。
如今听完岑溪桥的话,陆致不由回望一眼岑别枝所住厢房的方向。
然后,他听到自己鬼使神差地说:“我竭尽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