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前日,大朝会过后,百官陆续往殿外走。
御史大夫李铭,快走两步,行至楚寒知身侧,低声叫住他,楚寒知止步转身。
李铭瞥了眼殿外,又暗暗指了指身后的龙椅,朝楚寒知使了个眼色。
楚寒知意会,侧身唤住即将离去的宦者,直言要面见圣人,宦者愣怔片刻,便领他们去了后面的大殿。
宫城长廊,廊柱粗大,地面光可鉴人。
北风呼啸,掀起官服衣摆,窸窸窣窣声不断。
宦者通禀后,楚寒知与李铭方抬步进入大殿,随宦者进入圣人的书房,行大礼后侧身而立。
圣人刚下朝,将将换下朝服,懒懒地坐在榻上,手上把玩一方小印,“什么要紧事?”
李铭看了眼楚寒知,掀袍跪下,痛心疾首道:“臣无能,治家不严,致使族人犯下大错,还请圣人责罚。”
圣人正身,手上的动作稍顿,面无表情地看向跪下的李铭,“所犯何错?”
李铭直起腰身,将他与楚寒知、李锲及李松等人,事先对好的说辞,缓缓道出。
“族人听信谗言,于此次乡试中,以重金购得乡试试题,并做好答卷请夫子批阅,是以族中子弟,尽数通过乡试。”
“乡试毕,臣见到榜单上的名字与籍贯,便起了疑心,暗中调查此事,更派人前往临州,请兄长入京。”
李铭俯首而跪,“在臣的逼问下,兄长终于道出实情。”
圣人冷冷地盯着李铭的脊背,看了几息,方偏头直视楚寒知的眼睛,“此事,楚卿可知晓?”
楚寒知弯腰行礼,镇定道:“臣昨日方知。”
一道轻响,似乎是印章放在桌面上的动静。
楚寒知垂首低眉,不敢直视圣人容颜,背脊已隐隐有冷汗冒出。
良久,圣人的声音才传入他们耳中。
“你既说曾暗中调查此事,可调查出什么名堂?”
李铭闻言,缓缓松口气,定了定神,便将淄州长孙氏与罗毅的所作所为,全盘道出。
说完淄州长孙氏,李铭悄悄抬眼,却仅能瞧见垂落的龙袍下摆,金龙张牙舞爪,他一时忘了下面的说辞。
楚寒知见状,急忙接话道:“还有一人。”
楚寒知撩袍而跪,沉声道:“齐国公府中幕僚张韬,及齐国公夫人身边的女婢,曾多次夤夜前往罗毅的宅邸。”
身穿龙袍的圣人,再次拿起桌上小印,面色凝重,嘴角紧绷。
楚寒知与李铭皆俯首而跪,背脊冷汗直冒,此乃一步险棋,犹如行于悬崖峭壁之上,一着不慎便满盘皆输。
良久,圣人方启唇,“齐国公乃皇后亲父,罗毅亦是兵部侍郎,你们二人既说他们涉嫌科场舞弊,可有人证物证?”
李铭定了定神,“回圣人,臣的兄长以及购得试题的家奴,皆在宫外等候,还有他们与罗毅往来的书信。”
圣人冷嗤一声,面露不虞,眼神阴沉,冷声道:“让齐国公、罗毅速来见朕。”
李铭与楚寒知听到这话,均松了口气。
“你们且起来吧。”圣人淡淡道,声音平静无波,不辨喜怒。
李铭悄悄抹了把额头,撑着膝盖站起身,退至旁侧。
楚寒知抿了下唇,缓缓起身,准备往后退去,却无意瞥见圣人手上的小印,他登时瞳孔放大。
寿山石,霜花,还有“蒹葭苍苍”四字。
这是她的私印,是她在永宁三年的宫宴上,丢失的私印。
她的私印,却在圣人手中,圣人是无意拾得,还是有意留存?圣人可知这方私印的主人是何人?
楚寒知快速冷静,退至李铭身后,垂首低眉,掩去眸中的疑惧慌乱。
若是无意拾得,圣人自会归还,而非如现下这般,小心把玩,且见圣人的神色动作,显然对这方私印爱不释手。
宫中宦者女官,皆是圣人的奴仆,圣人捡拾到这方印章,即便其上并未刻名讳,圣人亦能轻而易举地寻到印章的主人。
知晓印章的主人,却并未归还,甚至自留把玩。
楚寒知惊骇不已,突然想明白,为何她明明身康体健,无病无灾,却骤然崩逝。
慈宁殿的宦者女官,更是下落不明,音讯全无,仿若慈宁殿由始至终均是空殿。
楚寒知垂落的双手,紧攥成拳,他不自觉地咬紧牙关,强忍怒气。
她自幼入宫,先帝崩逝,她膝下并无子嗣,后宫嫔妃均无所出,是以皇族特意挑选圣人过继到先帝的名下。
她是先帝的皇后,中宫之主,上了皇族族谱,亦有玉牒凤印。
圣人登基为帝,她便是圣人的母后,他们可是母子,圣人却竟敢肖想她。
她是当朝太后时,楚寒知自知他们二人今世绝无可能,他对她的心思亦不可坦然告之。
是以他将这份情意,深埋于心,从未告知旁人。
然而,消失的慈宁殿宫人,她骤然崩逝,且死因不明。
种种迹象皆表明,七月末,宫中定发生了大事,还是秘而不宣的大事。
楚寒知心中已然有所猜测,心中既怨恨又满是怜惜。
怨恨圣人不顾人伦世俗,怜惜她孤身在后宫,孤苦无依,受尽委屈。
楚寒知嘴角紧绷,那日在庄子上,她说日后想要闲坐廊下,笑看云卷云舒。
他以为她仅是想要远离世家,过寻常百姓的日子,如今回想,或许她话中还有另层含义,不仅远离世家,更远离皇家。
既然知晓她与圣人的牵扯,他便明白她心中的担忧与顾虑。
回想那日在庄子,他贸然表明心迹,委实唐突轻浮,若他是她,他亦不会轻易应允自己。
楚寒知面色冷寂,神思不宁,待回过神来时,已是宦者领李锲和李松入殿。
楚寒知微不可察地吸口气,定了定神,只等料理完眼前的要紧事,他方有闲暇再去寻她。
李锲与李松跪在地上,朝圣人行礼请罪。
李锲将当初长孙氏写信传入临州,直言有法子可令族中子弟于乡试高中,他利欲熏心,便答应与长孙氏合谋此事,如此这般尽数道来。
李锲在临州,便派心腹奴仆李松,借送节礼之事抵达陇京,暗中联络罗毅。
长孙氏又暗中说动齐国公府,让齐国公夫人借入宫见皇后之时,取得新科试题。
科举之制施行不足十年,便有人胆敢欺上瞒下,盗取试题,科场舞弊。
圣人雷霆之怒,朝中重臣陆续被宦者请回宫城。
楚寒知从宫中出来,已是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他立于李家马车边,看向佝偻身子的姨父,缓声安慰,“入蜀虽难,但蜀地天高地远,亦是好去处。”
“李氏族中子弟,我亦会看顾一二,姨父莫要担忧。”楚寒知又道。
李铭轻叹出声,缓慢地直起身子,回头看向森严的皇城,“兄长留有性命,此事并未殃及族中年幼孩童,已是万幸。”
“西南蜀地,虽出入艰难,但不失为好去处。”
李铭双手背于身后,看向漫天星子的天际,长舒口气,“我任御史大夫时,得罪诸多朝臣,如今贬谪至蜀地,远离是非纷争,却是一件好事。”
“况且。”李铭扬了扬唇角,“你姨母此前便与我说过多次,直言我在陇京住了几十年,她想去外面瞧瞧,我却总是无暇陪她。”
“如今,倒是可以带着你姨母,好好看看外面的景色。”
楚寒知见他眉目舒展,并非郁结于胸、难以释怀的模样,悄然松口气。
年后姨父前往蜀地任职,姨父有这般豁达乐观的心性,且有姨母陪伴在他身侧,姨父应当会过得很好。
二人又聊了几句,李铭拍了拍楚寒知的肩,“天色渐晚,夜里寒凉,明日小年,且来家中饮酒。后院酒窖中,我还藏了两坛好酒。”
楚寒知自然点头应好,行礼过后,抬步走向自家马车。
马车沿街道而行,走了约莫半盏茶,马车缓缓停下。
瑞叶看了眼不远处的马车,转身朝车里道:“郎君,前面停着越家的马车。”
楚寒知闻言愣怔,快速掀开车帘,正前方的街角处,马车上的灯笼,确实有越氏的家徽。
楚寒知既惊又喜,跳下马来,疾步走向越家马车。
行至近前,楚寒知看清马车外面所站之人,脚步稍缓。
越修和已然走下马车,朝渐渐走来的楚家郎君,行礼道:“某见过楚家阿兄。”
楚寒知颔首,回礼看他,“已经入夜,为何在此处?特意等我?”
越修和点头,看了眼身旁的奴仆,奴仆牵马,往后退了几步。瑞叶察言观色,亦往后退了两步。
越修和撇了撇嘴,颇有些不情不愿,“不知楚阿兄明日可有空暇?”
越修和是她的三兄,骤然出现在街角,且特意在宫门外等他,显然有要紧事寻他。
“明日小年,清晨需随家母一同祭祖,刚刚与姨父约好晚间饮酒。”
楚寒知将明日的安排细细道出,“除了清晨与落日后,我均有空暇。”
越修和闻言,蹙了蹙眉,无声喃喃,怎的如此巧,偏偏白日里均有空暇。
如此,便无法已楚寒知忙于公务,搪塞阿娘与小妹了。
腹诽几句,越修和方抬起头来,直视楚寒知,“既如此,明日午后未时二刻,某与兄长,请楚阿兄饮茶?”
越修和顿了顿,语气郑重,“兄长已定好东篱居雅间。”
东篱居?楚寒知挑了下眉,且瞧越修和的神色,或许是她要见他。
但楚寒知又急急地否定,越四娘子在东篱居落水,她若是要见他,或许不会定在东篱居。
楚寒知点头,神色郑重认真。
“明日未时二刻,我定赴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