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未止，辰时已过，天色依旧灰蒙蒙不见日光，积雪满地，难以通行，各家奴仆纷纷出门扫雪。
城门大开，进城送年礼的马车，出城贩货的客商，将还未清扫的街道，硬生生踩出条路。
悬挂临州李氏族徽的马车，嘎吱嘎吱驶进城门，往御史大夫宅邸而去。
负责护送年礼的李松，身穿披风，立于城门口，不多时，肩上便落了一层白雪，看着李氏的马车尽数入城，他方拍落身上的薄雪，坐上末尾的车子。
车队将将离开城门，便有马蹄声从城外传来。
身穿斗篷，将全身包裹严实的五位壮汉，策马行至城门口，翻身下马，为首者扯下腰牌，递予城门守卫。
守卫定睛一瞧，正是刚刚才看过的李氏族徽，再细细打量，连五人所骑之马，亦挂有李氏的徽记。
守卫将腰牌递还，让他们进城。
入城后，若非军中急报，无论是何身份，皆不得在主街上骑马。
五人手牵缰绳，脚步不停，很快便追上李氏送年礼的车队，然而，他们的步子却渐渐缓慢，不远不近地坠在车队后头。
行至主街尽头，向东而行，便是楚家的宅院，继续往东行两刻钟，方是御史大夫的宅邸。
马车驶进巷子，却停了下来。
李松下车探问，才知晓是楚家的蔡夫人要出门访客。
蔡夫人乃御史夫人的嫡亲姊妹，既遇见蔡夫人出门，李松自然要上前行礼问安。
蔡夫人身披紫檀祥云纹披风，女婢手持油纸伞，立于她的身后。
李松上前，行礼道：“奴李松，给夫人请安。”
蔡夫人瞥了眼他身后的车队，莞尔道：“是入城送年礼吧，你先行。”
李松赶忙弯腰，“夫人既要出门，奴岂敢耽搁夫人的行程，自是夫人先行。”
话音落下，李松便朝后挥了挥手，李氏的马车陆续靠边而停，让出大半的路面。
蔡夫人见状，便不再与他客气，脚踩上马凳，弯腰入车。
寒风掀起车帘一角，蔡夫人瞧见李氏的车队，不由轻轻蹙眉，摇了摇头。
如今圣人有意打压世家，扶持寒族，自圣人登基后，无论蔡氏还是楚氏，送往陇京的年礼，皆逐年减少，以免太过奢靡招摇，引来圣人的注意。
然而，李氏送往陇京的年礼，却一年丰厚一年，如今竟有十几辆马车运送年礼。
蔡夫人忧心忡忡，她已劝过小妹，奈何今年还是如往年那般。
蔡夫人指尖微缩，正要放下车帘，却瞧见马车后方还有小队人马。
匆匆一瞥，她似乎看到李氏的家主李锲，年关将至，他不在临州，怎的出现在此处，且包裹得如此严实，似乎不想让旁人知晓他到了陇京。
蔡夫人若无其事地放下帘子，眉头轻皱，心事重重。
及至马车在越家门前停下，她方舒展双眉，露出抹欢喜的笑意。
李玉妍的贴身仆妇，手持油纸伞，立于马车边，蔡夫人将将从车内出来，油纸伞便到了她的头上，挡住漫天飞雪。
“娘子昨日收到帖子，欢喜不已，今日一早，便让奴在门前等夫人。”
蔡夫人轻笑，“四娘可在家中？”
仆妇边引路边回道：“小娘子在娘子的屋内。”
沿长廊而行至主院，越微霜立于廊下，瞧见蔡夫人一行人，立即迎上前。
越微霜行礼问安，蔡夫人连忙上前一步，双手扶住她，笑道：“外面风大雪大，好好在屋内暖着便是，何苦在外头吹冷风。”
蔡夫人顺势握住越微霜的手，越微霜也不挣扎，回头往后瞧了眼，很是诧异。
“怎的不见三娘？”
二人踏进屋门，李玉妍已然起身，“得知你要来，我可是早早便收拾齐整。”
屋内燃炭，榻上的案桌，更是摆放各色吃食，既有绵软的糕点，香酥的坚果，还有在冬日里难得一见的新鲜瓜果，更有蜀地方有的特色吃食。
“得知蜀地往你这儿送了不少吃食，偏偏四娘送的那一匣子，尽数给三娘搬了去。”
蔡夫人笑着回道，“身为长辈，自然不好与孩儿们争吃食，想来你这还有，便舍下老脸过来了。”
“快请坐。”
李玉妍请蔡夫人坐在榻上，点了点案桌，“且瞧瞧可还有入得眼的。”
蔡夫人扫一眼案桌，便知晓这些吃食皆是用了心思的，她不断点头称赞。
“何止是入眼，怪乎三娘抱紧匣子，让我瞧一眼都不愿，想来定是知晓我若瞧见，她便会少上许多。”
越微霜行至旁侧的炭盆边，提起上面的小铜壶，转身走到桌边，热水注入紫砂壶中。
不多时，淡淡茶香弥漫，她端起托盘，将热茶送至两位长辈面前。
茶香袅袅，两位长辈笑谈几句，蔡夫人才偏头看向越微霜，嘴角含笑。
“鲁南送信至丰州，三娘约莫年后便要回丰州去了，这些时日，我便让她在家中看书，好好养养性子。”
越微霜听到这话，当即眼睛一亮，如此说来，定是三娘的阿耶与蔡夫人已然应允鲁南的求娶。
是以三娘年后方要回丰州，安心待嫁。
李玉妍虽不知内情，但她想了片刻，便明白这话暗藏的意思。
她端起茶盏，笑脸盈盈道：“提前恭祝夫人。”
蔡夫人亦端起茶盏，与她轻轻一碰，二人饮下热茶，轻放茶盏。
蔡夫人看了眼越微霜，长叹一声，意味深长道：“如今，我便仅剩一件心事。”
先是引出三娘的婚事，又说出这样的话来，李玉妍并非懵懂无知的小女郎，蔡夫人的话音未落，她便明白蔡夫人此行，委实醉翁之意不在酒。
李玉妍为蔡夫人添满茶盏，并未接话。越微霜亦乖巧立于阿娘身旁，垂眸不言。
蔡夫人且瞧她们母女二人的神色，心下泛起凉意，她在心里叹口气，索性开门见山。
“我今日前来，是有件要紧事与夫人商议。”蔡夫人敛容，正色道。
如此郑重，李玉妍自不敢再避而不答，亦正襟危坐。
“夫人请讲。”
蔡夫人定定地看了越微霜几息，方朝李玉妍直言道：“四娘容貌妍丽，知书达理，才华横溢，我甚是喜欢。”
蔡夫人顿了顿，“我儿寒知亦倾心于四娘，欲聘娶四娘为妻。”
李玉妍即便猜到蔡夫人的来意，但亲耳听到这句话，还是忍不住面露诧异。
越微霜双手交叠相握，微不可察地搓动指节，借此缓解心中浅淡的焦躁不安。
“我知夫人视四娘为掌中珠心尖肉，不愿四娘嫁予宗子为妻，操劳族中内务。”
不等李玉妍回答她，蔡夫人便急急往下道：“三娘与四娘乃闺中密友，我亦是瞧着四娘长成如今模样，我怎舍得让她操持劳累。”
“夫人且安心，若四娘与我儿成婚，族中庶务我自会料理，若我日后年迈，我身边亦有得力的仆妇。”
蔡夫人言辞恳切，“有她们帮衬四娘，族中庶务应是无忧，四娘仅需在族中大祭时露面即可。”
蔡夫人言辞恳切，眼神挚诚，李玉妍到嘴边的拒绝，渐渐变得迟疑。
她瞧瞧蔡夫人，又看看自家四娘，犹豫不决，“这，这……”
想了大半日，李玉妍只好将孩儿的阿耶搬出来，“两个孩子成婚，既是他们的终身大事，亦是两族的要紧事。”
“四娘年岁尚小，我与相公本打算年后再为四娘相看，夫人骤然求娶，相公还未归家，我眼下无法回答夫人。”
并未立即婉言谢绝，蔡夫人轻舒口气，连连点头，“很是如此，自是要与越主事商议。”
“夫人，我有话想单独与四娘说，不知可否？”蔡夫人笑眯眯地看着李玉妍。
李玉妍侧首看向自家四娘，细细地打量小女郎的神色，过了片刻方点头，“自然可以。”
李玉妍起身，拍拍越微霜的手臂，柔声叮嘱，“莫要失礼，阿娘且去后厨看看。”
房门“嘎吱”轻响，寒风带进来几片雪花，落在地上，顷刻间化成水。
帘幔随风扬起，又轻飘飘地落下。
茶汤已冷，越微霜倒去杯中冷茶，又注入新的热茶。
然而，房门紧闭后，蔡夫人却起身离榻，正身朝越微霜行礼。
越微霜骇然，急急避开，稳稳地托住蔡夫人的双臂，将她扶了起来。
她既惊又慌，“夫人这是何意？！”
“老妇人上次见贵人，还是年初的宫宴，贵人高坐上首，雍容华贵。”蔡夫人顺着越微霜的力道，站起身来。
越微霜错愕，却快速冷静，嘴角紧抿，“可是他告诉夫人的？”
蔡夫人摇头，柔声解释，“前些时日贵人醉酒，于梅园中自称‘本宫’，又唤慈宁殿掌事女官的名讳。”
“偏巧，那日老妇人独自前往梅园赏雪观梅，听见贵人的言语，再瞧我儿那般模样，便猜到贵人的身份。”
“那日，是他？他也在梅园？”
越微霜睁大眼睛，她原以为是她与三娘在梅园闹腾，引来蔡夫人，所以蔡夫人才将她带去主屋安寝。
“贵人或许不知，自永宁元年端阳节后，他便日日牵挂贵人，茶饭不思，明知你们二人横跨天堑鸿沟，他却不悔不怨。”
蔡夫人颔首，直直地看了越微霜片刻，委实忍不住，长叹出声，“老妇人也曾苦口婆心地劝过、骂过，却无济于事。”
“七月末……”
蔡夫人顿了顿，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越微霜的脸色，见她神色如常，方继续道：“他骤然听闻贵人崩逝，气急攻心，口吐鲜血，当即便昏迷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