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假的。
他无比清楚知道自己在说谎。
无论傅颂言做什么，他都不会放过他。
他想撕碎傅颂言的平静恬淡，看他轻颤轻喘，然后叼着他的皮肉，一点点将他拆吃入腹。
“可惜。”
他低低叹了一声，俯身去咬那截白得晃眼的脖颈，“你不乖。”
“少将军！”
远处传来亲卫的声音。
梦做到一半被打扰，裴衡心情算不得好，压低声音吼了一句，“滚。”
但下一刻，手里的人突然失去脂玉似的触感，他眼皮狠狠一跳，探手去抓，温热被褥闯入他掌心。
“少将军，大将军来信。”
亲卫声音再度响起。
旖旎春/梦了无痕。
——裴衡醒了。
“......拿过来。”
少年咬了下后槽牙。
门外亲卫眉头微动。
声音似乎不太对？
大清早被扰了美梦所以格外不耐烦？
想了想，亲卫放轻动作，轻手轻脚推开门，蹑手蹑脚往里走。
里间的纱幔仍盖得严严实实，大抵是少将军仍未起，亲卫便隔着纱幔呈上信件。
里面探出一只手，撑起层层蝉翼纱透出几分光景来，递信的功夫，亲卫飞快往里面瞄了一眼，床榻上的少年已坐起身，支着一条腿倚在引枕处，一只手递过来，另外一只手却掐着眉心，典型的压着火的模样。
“看什么？”
少年突然出声。
亲卫立刻收回视线，“没什么。”
“冯航，你越来越放肆了。”
少年冷哼一声，从他手里接过信。
亲卫眼观鼻，鼻观心，不动声色往后退。
——血气方刚的年龄，身边又没个女人陪着，大清早的可不就格外暴躁么？
裴衡单手看信，没留意亲卫的动作。
信上依旧是老一套，言边关一切安好，言狄戎并无异样。
然后问皇后如何太子如何，九皇子又如何？然后再言他已上奏天子，请九皇子去国就藩，算一算时间，天子已收到信件，让他这近日向天子再提一下，尽快确定九皇子就藩的时间。
最后在书信末，才笔迹潦草问一句他这段时间是否又生祸端，要他修身养性，莫给皇后娘娘寻麻烦。
这样的信他看到第一句便能猜到最后一句，数年来毫无新意。
——当然，变化是有的，以前的主要内容是问候皇后太子，现在变成催促九皇子就藩，唯一万年不变的，是临到末尾才想起来让他老实听话，不要给皇后惹麻烦。
裴衡轻嗤一声，羽人座的博山炉燃着熏香，他撩开盖子，把书信丢进去，纸张遇到暗火，顷刻间被舔舐干净，他合上盖子，准备吩咐亲卫打冷水，可刚抬头，便发现偌大房间只有他一人。
——大抵见他是脸色不好，亲卫趁他不注意溜得无影无踪。
“......”
裴衡一脚踹翻半人高的博山炉，“冯航，滚进来！”
刚退到门外的冯航身体剧烈一抖，脸色顿时比哭更难看，“来了！”
裴衡的宫苑鸡飞狗跳，而上林苑的另一端，傅颂言的宫苑却是颇为静谧的。
外戚出身，比不了裴衡这种军功封侯的世家将门，她分到的宫苑并不大，小小的一方院子雅致且静谧，很是适合养伤。
今日天气好，傅颂言便扶着玉奴的手优哉游哉从房间来到院子里，躺在软塌上懒洋洋晒着太阳，一边晒太阳，一边掰着手指盘算着自己跟九皇子一同去国就藩的时间。
九皇子留在京都对太子始终是个危险，而裴衡与太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必然不愿看到天子对九皇子恩宠日甚的局面，不用她开口催促，裴衡便会向天子进言，旁人的话天子可以不听，可裴氏父子的话天子得掂量三分，估摸着过不了多久，她就能跟随九皇子一同去藩国了。
藩王非召不得入京，一旦入藩，便是天高海阔，与裴衡再无干系，到那时，她这颗大好头颅才算真正保住了。
康平大道在眼前，傅颂言越想越开心，甚至还让玉奴取来九皇子封地的地图，琢磨着如何改善封地环境。
——虽说天子极爱重九皇子，就连给他的封地都是最为富庶的，但古代的生活条件到底与后世没得比，作为一个来自后世的人，现在谨小慎微是因为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可一旦到了自己能称王称霸的地方，可不要作一作么？好吃的好玩的全部安排上，把她这些年受的委屈尽数补回来。
可惜她的黄粱梦刚蒸了一半，就被一个尖细声音打断了——
“三郎，不好了！九皇子殿下吐血了！”
“你说什么？九皇子怎么了？”
傅颂言眼皮狠狠一跳。
“九皇子吐血了！”
来人是傅妃身边的内侍，跌跌撞撞跑到傅颂言宫苑，拽着傅颂言衣袖大哭，“三郎，您快去看看吧！九皇子快不成了！”
“闭嘴！这般晦气的话你也敢说？”
玉奴冷声斥责。
小内侍的嚎啕大哭变成了抽抽搭搭，“奴婢、奴婢没有说谎。”
“九皇子......九皇子不好了。”
傅颂言脸色微变。
但很快，她迅速镇定下来，“九皇子福泽深厚，必会转危为安。”
她深吸一口气，将侍从从地上扶起来，玉奴递过来手，她扶着玉奴的手，快步往傅妃的芷汀苑走，“别哭，慢慢说，到底怎么了？”
“是，是奴婢失了分寸。”
小内侍这才恢复几分冷静。
“殿下自来了上林苑便颇为贪玩，近日有些累到了，中午没什么精神。”
小内侍跟着傅颂言身后，一边擦泪一边哽咽道，“娘娘怕节外生枝，便不许奴婢们请太医，说是睡一觉便好了，哪曾想，睡了没有一刻钟，便哇的一声吐了许多黑血。”
“吐完血便昏迷不醒，任娘娘再怎么叫他都没反应，娘娘哭得跟什么似的，整个芷汀苑乱成一团。”
芷汀苑比傅颂言想象中还要乱。
并不是每个人都是宫斗剧里的宫斗高手，最起码她的姐姐不是，这也是她懒得夺嫡直接躺平等就国去藩的原因之一。
她的姐姐是个漂亮的普通人，因偶然被天子看上，便被当地的官员献给天子，全然不顾姐姐有着青梅竹马的未婚夫，不日即将完婚，更为讽刺的是，献姐姐于天子的，是姐姐的未婚夫，姐姐未来的夫君。
多么讽刺。
若姐姐拿的是大女主剧本，她应该入宫之后便大杀四方，而后打脸渣男，走上人生巅峰，可惜她不是，她只是一个普通人，普通的家世，普通的才情，唯一不普通的，大概也就是那张让天子一见倾心的脸了。
凭借这张脸，姐姐宠冠后宫，一举成为风头无两的贵妃娘娘，可皇后太子位份已定，天子已老，一旦崩天，姐姐便是皇后太子的砧板鱼肉，任由皇后太子拿捏。
若皇后太子是个宽厚仁和的，姐姐尚能跟着儿子去就藩，若是个刻薄恶毒的，姐姐只怕死无全尸，这种情况下，还搞什么争宠夺嫡？韬光养晦熬死天子之后跟着儿子去就藩才是善终之举。
她一直是这样劝姐姐的，姐姐也是这样做的，可一入宫门深似海，百年苦乐由他人，姐姐纵然不出风头，天子的宠爱也会把她推上风口浪尖，姐姐入宫的这些年些年，弹劾她的奏折能在御案上堆成山，无人理会她只是一个只求自保的美貌宫妃，世人看到的，是天子为她不上朝，为她妄议废立太子，甚至在皇后仍在世的时候便把她封为贵妃。
——贵妃只有在皇后不在世且因种种原因无法封后的时候才会封贵妃，可姐姐不过入宫三年，便拿下了贵妃的封号，封姐姐为贵妃，是全然不顾皇后的脸面，以己度人，皇后娘娘哪怕不恨姐姐入骨，那也是眼中钉肉中刺的程度了。
但这个朝代的古人从不走寻常路，如天子对姐姐的喜欢不讲道理，这个时代的皇后娘娘的所作所为也匪夷所思，皇后非但不嫉恨姐姐，还颇为喜欢姐姐，有些场合是皇帝与皇后才能出席，但若天子想带姐姐去，她会乐得清闲让天子与姐姐同往。
若皇后与天子果真没感情也就算了，可皇后与天子明明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当初先帝更属意岐王为储君，是裴家与裴皇后力撑现在的天子，先帝才被迫改了主意，改立了如今的天子为帝。
皇后于皇帝，是既有从龙之功，又是少年情深，可喜新厌旧似乎是男人骨子里便有的东西，再怎样情深义重，也一样走到形同陌路，看自己的夫君对另外一个女人千娇万宠。扪心自问，她若是裴皇后，她做不到这般大度。
这也是她让九皇子尽快就国去藩的最主要原因。
——她摸不着皇后是真豁达，还是只是做戏给世人看，毕竟皇后越贤良，越衬得姐姐狐媚惑主，天子前脚死，姐姐后脚便能落一个陪葬皇陵的下场。
当然，这还算善终。
——博学如皇后，定然知晓吕后对待戚夫人的手段。
傅颂言越想越心焦。
芷汀苑乱成一团。
小宫人们无头苍蝇似的仓促走来走去，见傅颂言过来，争先恐后拥到傅颂言面前，七嘴八舌说着九皇子的情况。
傅颂言抬手，制止小宫人的话，玉奴扶着她的胳膊，吩咐宫人守宫门封锁消息，宫人们这才有了主心骨，领了指令去行事。
傅颂言继续往里走。
还未走到寝殿，便听到傅妃的哭声，她蹙了蹙眉，步子比刚才更快，很快，她来到寝殿，殿内跪着几个太医，看模样不是她所熟悉的，她瞧了一眼继续往里走，床榻上，傅妃抱着昏迷不醒的九皇子几乎哭到昏厥，她走上前，一边安慰傅妃，把九皇子从傅妃手里抱回来，并起两指探了下九皇子的鼻息。
还好，仍有气息。
只是极其微弱，若再不医治，只怕很快就能见阎王。
“阿颂，承儿还只是个孩子，他们......他们怎下得去手啊！”
傅妃哭成泪人。
傅颂言叹了口气，“阿姐，你先别哭，当务之急是先让太医救治九皇子。”
“我来的路上已派人请了李太医，他应该很快就能到。”
“救了这一次，那下一次呢？”
傅妃紧紧抓着傅颂言的胳膊，“阿颂，我好怕。”
“阿姐莫怕。”
寝殿里跪着太医与小宫人，傅颂言遣退众人，轻声安慰道，“天子会护着你，我也在你身边。”
“天子？”
“对，天子。”
“此事必会惊动天子，甚至会引起朝廷动荡。”
四下无人，傅颂言握着傅妃的手，低低出声，“一会儿天子来了，你什么都不要说，更不要有怨怼，只哭便是。”
“天子爱重姐姐与九皇子，九皇子病重，必会激起天子的拳拳爱护之心，不仅会彻查此事，更会不许九皇子就藩，更有甚者，九皇子会更进一步。”
傅妃剧烈一抖，“不，阿颂——”
“阿姐，你千万不要乱说话。”
傅颂言道。
“我......我知道了。”
傅妃像失了魂魄，声音几不可闻。
与此同时，殿外传来小内侍的尖细声音——
“陛下驾到。”
“少将军到。”
“爱妃，朕在！”
急促脚步声响起。
天子安慰宠妃，太医救治九皇子，傅颂言不好继续在寝殿，便给傅妃整了整衣襟，从寝殿内退出来。
她刚走出寝殿，便见裴衡双手抱胸立于廊下，一双星眸冷冷瞧着前方。
“此事绝不是我裴家所为。”
少年硬邦邦道。
“我知道。”
傅颂言颔首。
她回答得太过干脆，裴衡有些意外，一双星眸瞟过来，视线刚落在她脸上，眸光便有一瞬的凝滞。
“你这般信任我......”
裴衡飞快收回视线，声音有片刻停顿，“信任我裴家？”
“自然。”
傅颂言道。
方才挂念着长姐一阵疾走，停下来才发觉背上疼得厉害，傅颂言扶着栏杆坐下，“少将军萧萧君子，河东裴氏更是将门世家，断然做不出这等阴险无耻之事。”
裴衡呼吸微微一滞。
——哪怕他与傅颂言性格不合，但在傅颂言眼里，他是将门世家养出的光风霁月君子，做不出阴险无耻的事，更做不出于梦境之中折辱自己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