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傅颂言身体一僵，抬手去摸自己脖颈。
——脖颈还在。
还好还好，不慌。
于是她长舒一口气，慢腾腾松开手，调转马头去瞧身后来人。
九月十八，月亮已不似十六那夜圆，稍稍有些残缺，孤零零挂在天边，莫名有些孤冷味道。
月色孤冷，可月下的众人却是声势浩大，烈马奔腾，锦衣着甲，瞬息之间，便从远处的树林来到傅颂言面前，而被众星捧月的少年郎，更是气质迫人，衣着华美，借着皎皎月色，傅颂言甚至能看到他玄甲之上的雷云纹，凌冽里透着点世家子弟的精致。
玄甲尚且如此，手里捏着的马缰更为有讲究，顶端錾金，雕刻着瑞兽麒麟，马缰处以金银线交织为辅，当他掌心缠着马缰有一下没一下敲着左手掌心时，金银线的流光溢彩就从他指缝里流淌出来。
——意气风发少年郎，天之骄子轻且狂。
眼前这个人不是她梦境里的恶魔，而是张杨明媚的少将军裴衡。
傅颂言眼皮微抬，来自噩梦的恐惧莫名淡了些。
“少将军，您这就是冤枉好人了。”
傅颂言拱拱手，满面堆笑，“我也是刚到，哪有时间动手脚？您要是不信，您可以问问周围禁卫。”
“少将军明鉴，三郎比我晚一步。”
禁卫小心翼翼开口。
“是么？”
裴衡不置可否。
少年手里的马缰轻抬，地点落在傅颂言方才停留的地方。
傅颂言眉头微动。
少年顿时冷笑，“你骗得了别人，但是骗不了我。”
“你方才在那里鬼鬼祟祟做什么？”
.......这人是千里眼吗？
这么远的距离都能看得到？
傅颂言有些一言难尽。
“少将军定是看错了。”
傅颂言曲拳轻咳，“黑灯瞎火的，又离得远，少将军——”
“你化成灰我都认得。”
裴衡不耐打断她的话。
傅颂言摸了下鼻子，“......您倒也不必对我这么上心。”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裴衡略纵马，与傅颂言拉开距离。
——毫不掩饰的嫌弃厌恶。
裴衡从来瞧她不上，傅颂言习以为常，见裴衡往一边走，她也往另外的方向挪了挪。
——嫌弃嘛？谁不会。
“......”
裴衡梗了一瞬，狠狠别开眼。
亲卫们见怪不怪。
裴衡指过的地方似乎有些问题，亲卫们纵马上前，细细探查着每一寸的草丛树干，很快，他们发现端倪，举着火把照亮树干，远远指给裴衡看，“少将军，这里有弩/箭。”
裴衡一双星眸斜睥傅颂言。
弩箭是自己留的，傅颂言有点心虚，“少将军看我做什么？”
“查。”
裴衡没搭理她，微抬手，吩咐亲卫。
亲卫们立刻仔细端详树干上的弩/箭。
傅颂言手指微微收紧。
卫柯的确是她放走的，那些痕迹也是她清理的，痕迹可以掩盖，血迹也可以掩埋，树干上的弩箭更是可以栽赃嫁祸到他人身上，但这些东西只能糊弄其他人，糊弄不了裴衡。
——时间太短，她尚未来得及处理自己身上的衣物裴衡便已赶到，只要裴衡对她起疑，放出猎犬去搜查，必能嗅出她曾经停留过的味道，到那时，她就是放走劫持太子贼人的真凶，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这就是所谓的不可抗力因素？
哪怕她极力避免，但依旧改变不了书中剧情？
“少将军，这里的弩箭有问题。”
不远处再次传来亲卫声音，“弩/箭并非被人误射在树干，而是被人插上去的，箭尾有标识，是韦校尉的弩箭！”
傅颂言眼皮微跳，裴衡视线已斜斜向她睥过来，少年显然对她起了疑，左手覆在腰侧佩剑。
“韦四？”
裴衡声音凉凉，拇指缓缓推开佩剑，经天边月色一映，闪着凛凛寒光的剑身照在傅颂言脸上。
这光刺眼得很，傅颂言有些睁不开眼，拿手遮了一下，“少将军这是做什么？”
“嗡——”
长剑拍在她肩头软甲，剑鸣清凌，而少年声音也带着清凌寒气，“傅三，你想在我眼皮子底下浑水摸鱼栽赃陷害？”
“说，劫持太子的贼人被你藏哪了？”
“少将军，您这是做什么？”
傅颂言有些无奈。
剑身横在自己肩膀，剑锋直逼自己脖颈，她虽不怕死，但也不想那么早死，于是她伸出一根手指，指腹抵在剑身上，想把裴衡的佩剑往一边挪一挪，别离自己那么近，她怕。
可她刚把剑身推开，噌地一声，剑身却重新回来，再次抵在她脖颈，且比刚才更近，锐利剑芒直将她垂在脖颈处的几缕碎发都削了去。
“......”
这就很没意思了。
傅颂言眼观鼻，鼻观心，不动了。
裴衡最讨厌傅颂言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态度。
明明性命被人捏在手里，这人还能面前浅笑不为所动。
“说话。”
裴衡反挽剑花，剑身拍了拍傅颂言的脸。
傅颂言被拍得脸侧在一边，削铁如泥的利刃逼进，又有几缕碎发被削铁如泥的利刃削下来，飘飘扬扬散在风里。
这个时代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断发不亚于断头，被人断发是奇耻大辱，但傅颂言是穿来的，没有这种心理压力，只是瞧着被裴衡斩断的发有点心疼。
——她常年喝药压制女性特征，头发掉得都快赶上前世007的掉发程度了，现存的每一根头发都来之不易，哪能被裴衡这样糟蹋？
“少将军，您要我说什么？”
傅颂言叹了口气，终于开口，“少将军，在您眼里，我是两面三刀的奸佞，好事永远轮不到我，坏事永远落在我身上。”
“您看到韦校尉的弩/箭，第一反应便是我在搞鬼，因为您觉得韦校尉喜欢刁难我，他的弩/箭出现在这里，必定是我在栽赃陷害。”
“难道不是？”
裴衡不耐挑眉。
“......是。”
傅颂言摊手，“可是少将军，我也仅仅只是想浑水摸鱼给韦校尉一个教训，绝无偷藏贼人之心。”
“九皇子才五岁。”
长剑贴在脸上，她的动作幅度并不大，拿手比了下九皇子的身高，还不及裴衡胯/下战马高，“一个懵懂稚童，纵得寿阳公主鼎力相助，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少将军防备的人不应该是我，而是拥兵自重的诸侯王。”
这句话显然说在裴衡心坎里，少年凤目微眯，璨璨眼眸有一瞬的晦暗不明。
傅颂言便往一旁避了避剑锋。
——虽说不怕死，可并不代表她乐意被裴衡划花脸。
“岐王披甲执锐过万，代王素有贤名，宜王封地极为富庶，这些正当壮年的诸侯王们，哪个不比九皇子威胁大？”
当距离稍稍拉开，冰凉剑身不再贴着自己的脸，傅颂言才继续道，“少将军，你我虽不睦，但只是性格使然，算不得深仇大恨，可若太子与九皇子失和，引诸侯王们蠢蠢欲动，那才是得不偿失。”
裴衡星眸骤冷。
“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吗？”
少年反手收剑，戾气毫不掩饰蕴在眉眼处，比削金断玉的剑锋更锐利。
傅颂言眼皮跳了跳，“什么？”
“噌——”
一声轻响，少年还剑入鞘。
他剑鞘压在马背上，懒挑眉瞧着傅颂言，明明方才刀剑箱底，一身的戾气比剑芒更甚，可当他眉梢微挑时，那些暴戾嗜杀便消了大半，映着月光，隐约混合着些许惋惜，莫名有种狭路相逢的惺惺相惜。
“最讨厌你的聪明不能为我所用。”
裴衡盯着傅颂言的眼，声音缓缓。
傅颂言嘴角微抽，“多谢少将军夸奖。”
“傅三，我可以不计较今夜之事。”
隽秀的少年郎眼睛明澈，无半点其他颜色，裴衡看了一会儿，闲闲收回视线，“但找到太子之后，我依旧会重翻旧账。”
“你好自为之。”
裴衡道。
“多谢少将军宽容大度，我一定好自为之。”
傅颂言笑眯眯拱手。
翻旧账就翻旧账，她还怕他不成？
裴衡前脚走，她后脚把身上衣服换了，再用玉奴的香料把自己腌得足足的，到那时，十只猎犬都闻不到她身上。
本着这种心理，傅颂言不动声色与裴衡拉开距离，往一侧挪了挪，马蹄踏在枯叶上，发出闷闷的声音。
声音不太对劲，裴衡向傅颂言的方向看了一眼。
四目相对，傅颂言以为他又对自己起疑，便解释道，“少将军，我们分开寻——”
“轰！”
傅颂言所在的地方陡然裂开巨坑，她身体一轻，连人带马坠了下去。
这一切在瞬息之间，傅颂言根本来不及反应，下意识向离她最近的禁卫喊道，“五郎救我！”
但下坠的速度太快，她的话刚刚说完，禁卫已从她视线消失不见，她整个人陷入深坑，根本瞧不见坑外的情况，更为要命的是这个坑极深也极大，她仍在不断下坠，她丝毫不怀疑，再这样下去她绝对会被摔死。
——但她不想死。
求生本能让她伸出手胡乱扒着深坑壁土，试图阻止自己下坠的速度，但壁上全是未经打磨的岩石，她完全抓不住，只能顺着石壁往下滚，失重感混合着不间断的撞击，她眼前金星乱晃。
这就是强行改变书中剧情的下场？
没死在裴衡手里，却死在莫名其妙的陷阱呢？
傅颂言有些想笑，但此时的她头晕眼花根本笑不出来，而意识也越来越浅，大概是真的要死了。
一只手攥住她手腕。
下坠速度突然停止。
“五郎？”
傅颂言微喜，抬头向头顶看去。
“闭嘴！”
头顶响起少年闷哼声。
与此同时，巨坑口出现几颗脑袋，哪怕距离隔得远，她也能感觉到脑袋主人的慌乱，“少将军！”
“少将军，您没事吧？！”
“快救少将军！少将军掉下去了！”
“......”
你们的少将军可真是个感天动地的大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