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隆冬至。
黑云压城日将幕,晚来风急天欲雪。
路上风沙漫天,寥寥无几的行人神色匆匆。
大祁边关启祥镇城外的虎峰山脚下,一间名为“星奔川鹜”的店铺仍是人山人海。
管前台的老葛本来腿脚就不好,这下急得恨不得爬行,嗓子干的冒烟,他咽了一口已经不存在的吐沫,干渴难耐,“大家不要急不要慌,一个一个来!旁边也能排队!”
同样在一旁面对人山人海的宋栋,“老葛!”不带这么坑人的,忍不住朝后面喊了一嗓子,“六子哥,你什么情况啊?”
六子正带领着一帮半大的孩子,在案牍前奋笔疾书,“快了快了。”说着收集旁边人写的纸条,厚厚一叠拿给老葛。
老葛按照顺序一一分发下去,那些人拿着各自的纸条找自己的货物去,老葛才得闲,擦擦额头的汗,又喝了一大碗水,缓缓劲跟宋栋说道:“年前忙完这一阵,应该没什么事了。”
宋栋看着门口黑压压的天,眼看大雪将至,“是啊,往年都是这样。”
自从办起了这个物流公司,每年这个时节都忙的不可开交,大家都是一次性购买了过冬的东西运输,他们早就习惯了。
这个“公司”由大当家运营,大当家夫婿帮忙打通各个环节通道,帮助过往商客运输东西,不知道省了那些生意人多少时间,又赚了他们多少钱财。
从前在虎峰寨也是以这些过往商贩为营生,如今跟着大当家经营“星奔川鹜”仍是以这些过往商贩为营生。
只不过他们这次做的可是正经买卖,都是通过自己勤劳的双手赚的辛苦钱。
人生际遇真是奇怪。
没有“星奔川鹜”的时候,他们这些货物往来一趟,少则半月多则不定,还要在路上担惊受怕,生怕被山贼劫掠了去,如今可好了,他们与商户之间书信往来,知道所需所求,面都不用见,通过“星奔川鹜”这么一传递,省时省力,最重要的是还省钱了。
那些客人分好自己的包裹,牵着马匹和毛驴来到仓库。
江昊看了他们手里的条子,领着他们进去到指定的地方,温茶和手底下一帮人查看货物清单,帮着分区卸好,留了字据之后,那些人陆陆续续离开。
热闹的星奔川鹜一时又安静下来。
“大当家说今天去她家吃饭。”宋栋招呼这里的人,“把东西收拾好,去仓库接人回家吃饭!”
众人一阵高呼。
大门落了锁,一群人顶着风沙往城里赶,路上一排排枯树枝在狂风里张牙舞爪。
老葛脑海里幻想来年春天这里绿树成荫,不由得欣慰:“按照大当家所说,等到明年这个时候,这条官道上风沙也该止住了。”
这些年星奔川鹜赚了不少银子,他们这些人摆脱了山贼的身份落得乞丐的下场,跟了大当家学着用双手创造财富,现在个个有家有业。
大当家呢,用赚的钱买了不知道多少树苗,这些年没事就带着他们团建植树,说是改变他们的生存环境,还真别说,那些树长出来来之后,风沙真的减少了许多。
从此以后,他们更加信温梨如神明。毕竟大当家说让他们过上好日子他们就过上好日,说让他们娶上媳妇就让他们娶上媳妇,说要把星奔川鹜做大做强就把星奔川鹜做大做强的人,说让郊外绿柳成荫,就一定能让郊外绿柳成荫。
大当家换了处大宅子,里面亭台楼阁、假山水榭好不精致,据她所说,这是仿照江南私家园林所建造,他们没见过什么世面,自然也不知道什么私家园林,只是觉得这里如人间天堂一样,当是仙子该住的地方。
春霜领着一大帮女子在厨房里忙活,早回来的汉子见到自家婆娘还在忙活,都开始上手去帮忙做些力所能及的活。
剩下那些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商量着怎么把帷帐支起来,免得一会儿雪下起来,来不及做这些。
孔武林带着几个孩子在一旁生火,被自己老婆吼道为老不尊,带着孩子玩火,也不怕小孩子玩火尿炕!
孔武林一脸委屈,他才刚过了不惑之年,怎么就开始为老不尊了?自信心受挫的他,逮谁就问:“我看着很老吗?”
众人想着他大概是自己夫人生的花容月貌,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俊俏姑娘,自己一大把年纪还能娶到手,开始不自信了。
谁让他娶了这么美的女子呢。
众人一致回答:“挺老的。”
为了避免他把“老”听成“好”,每个人都把“老”字咬的死死的。
孔武林的脸拉得比冬瓜还长。
江昊劝他:“别生气了,你看我五大三粗的,不照样也娶到了美娇娘吗?”
孔武林十分正经:“春霜能有我夫人漂亮?”
江昊没忍住,与他打起来。
阿和赶紧把孩子们拉到一旁,以免他们打起来殃及池鱼。在一旁一边重新教他们生火,一边在旁边做解说,“你们江叔叔使了一招飞踢,诶,你们孔叔叔一个箭步,轻松拦下……”
温梨从屋里施施然走出来,看到孔武林和江昊又在打架,见怪不怪了。这些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些小孩越来越稳重,这些大人却是越活越回去了。
比如眼前这位刚进门,一身淤泥的人。
“你又去干什么了,你看你这一身泥!”温梨嫌弃地走上前,拿起手帕替他擦掉眼角的污垢。
“我去前面池塘挖偶去了,一会儿给你做莲藕排骨汤。”方知涯低着头,一脸享受地看着他,“我亲自挖的藕,吃着特别香。”
“咦……”小孩子们虽然听不懂,但只要方叔叔一说话,总会让他们不由自主的发出这个音节。
“阿和!”方知涯仍是盯着温梨。
阿和心领神会,起身把这群孩子呵走,可不能打扰主子爷和他成亲三年仍在蜜月的娘子恩爱。
“开饭了——”春霜在厨房门口喊了一声,饭菜陆陆续续由人端进会客厅。
其他人见状都停下手中的活,洗手吃饭。
能容下几十人的会客厅一时间人声鼎沸。
方知涯最后端着莲藕排骨汤进来,直接放到了温梨面前。
众人张大嘴巴。
温梨吃惊:“这么多我能吃得完吗?”
她不过是下午随口一说想喝这个汤,但不是全部要喝这个汤啊!
“吃不完还有孩子呢!”方知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双手抚摸住温梨微微隆起的小腹,笑眯眯地说道,“是吧,儿子!”
温梨带着抱歉的笑意扫视一圈,尴尬又不失礼貌,显而易见,家夫真是个现眼包。
“大家静一静,听大当家说话。”老葛一声令下,场面瞬间安静下来。
方知涯扶着温梨站起来,举起果汁杯子,说道:“又是一年,感谢各位不离不弃的陪伴,年年岁岁,共欢同乐,嘉庆与时新!大家平安喜乐!”
众人举杯:“平安喜乐!”
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
一场宴会尽,人影散乱,女眷扶着醉酒的丈夫,孩子乖巧地牵着母亲的衣角,坐上马车,往回家的方向。
温茶站在门口把人群一个个送上马车,交代车夫一定安全送到家,直到马车消失在寒风中才紧紧身上的衣服,哈着气回去。
刚刚送人的动静太大,惊动了不远处的狗,犬吠声声传来,给这寂静的夜晚增添一些乐章。
温茶吃了酒出了一身汗,如今被寒风一吹,冰凉刺骨。
半道正好碰到六子拿着披风过来。
他欢喜雀跃,“六子哥!”
六子把披风递给他,说道,“爷和温梨在廊下等雪呢,咱们绕道回去。”
未几,天降大雪。
温茶和六子好奇除了打雪仗之外,雪到底有什么好看的,两人一合计,便站在临风亭里看这一场雪。
雪花漫天飞舞,疏疏落落,很快地上便洁白一片。
两人在亭子里看了白天,不解其中之意,便商量着回屋暖和一会儿,然后悄悄带着孩子们出来打雪仗。
方知涯从屋里拿出来厚厚的毛毡悉数盖在温梨身上,温梨躺在躺椅上,被方知涯包裹得只露出了两只眼睛,忽灵忽灵地看着外面的雪。
方知涯想起那年也是这般大雪,他从李大夫那里得知温梨女儿身的身份,那种像是被幸运砸昏脑袋的幸福感,他至今仍是记得。
他枉活二十年,在那一刻才找到人生的意义。
一晃竟也那么多年过去了。
他握着温梨的手,软软的,掌心处有茧子脱落新长出的嫩肉。
“温梨,谢谢你。”方知涯轻轻笑起来。
谢什么呢?谢谢你没有放弃我,一直陪在我身边。
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温梨却是懂了,手指在方知涯手背上毫无目的的划动着,她歪着脑袋,笑道:“也谢谢你。”
谢什么呢?谢谢你一直支持我做任何事,一直陪着我。
温梨做任何事情都一往无前,因为她知道方知涯总会站在她的身后。
雪花很快覆盖大地,入目四下皆白,不远处几声犬吠,旁边篝火跳动,毕毕剥剥的响。
她牵着方知涯的手,走到雪水融化变成小溪,走到他们头发花白。
他们互相牵着对方的手,走到永久,走到世界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