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天际刚泛白,大理寺卿府中便已有一派井井有条的动静。
寺卿夫人正在为丈夫整理朝服。
“老爷愁眉这些天,今日总算容光焕发了。”寺卿夫人温柔地抚平他衣襟上的褶皱。
寺卿大笑一声:“这等棘手的案子告破,你就等着老爷我今儿被皇上封赏吧。”
他得意地拍了拍夫人的脸,在铜镜中看了一眼自己壮硕身子上包裹着的绯红色朝服,很是满意地挺着肚子向外走去。
上朝的马车已经在府门口等待着他了。
两匹马还是不够威风。不过,回程的马车说不定已经可以换一个规制了。
一想到自己不多时就将换了新颜色的朝服扬眉吐气,寺卿肥头大耳的面上便荡漾出粗鄙的猥笑。
寺卿夫人有些不适地捂了捂被拍的脸,默默跟在身后。
“夫人啊,等为夫回来,赏你些御赐的好东西。”他脸上的横肉期待得乱抖,“再把翠香楼那个晓娘接回来,给你敬茶。”
想着不久后唾手可得的权势和美人,寺卿扬扬得意地甩了甩袖子,踩着人凳上车。
那做人凳的小厮像往常一样,极力承受住自家老爷几乎能踩断脊骨的体重。他死死捏着拳头撑地,绷紧了全身。
然而今日背上的沉重只一瞬便轻了,他的头顶还传来老爷惊恐的惨叫声。
小厮心里奇怪,翼翼小心地抬眼一看,然后唬得瘫软在地上动弹不得。
金、金吾卫!
一片靛蓝潮水般无声地将整个大理寺卿府团团围住,个个腰间佩刀,面色冷峻,压迫感十足。
而他家老爷,正被其中一个毫不留情地提在半空。
寺卿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先前的美梦瞬间破灭得一干二净,他胆战心摇,还想和提起自己的人套近乎:“这位,这位大人,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他腆着脸笑:“大人,您看这就要就上朝了……能不能先把下官放下来,好好说,咱们好好说啊。”
衙察院独立于百官之外,饶是他一个正三品京官也不敢得罪。
吾十九一把将他掼在地上,松了手很是厌恶道:“带走!”
立刻有两位金吾卫应声上来,要将其绑上。
正在地上“哎呦”叫唤的寺卿急了,一骨碌爬起来,色厉内荏地指着他们:“大、大胆!谁敢碰我!”
“本官乃大理寺寺卿,京都正三品官员!”他嚷嚷,“就算是衙察院,哪里有当街将上朝官员绑走的道理,你们还有没有王法了!”
只要今日上朝将重案告破的奏折上呈,大好官途就在眼前,他怎么能接受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寺卿心头突突跳,把这些日子做的不光彩之事都想遍了,还是心存侥幸。
“本官不过是闲来去了一回翠香楼,你衙察院何至于此。”
“大人,这翠香楼常年有许多京官相约造访,您说何必偏逮着我呢?”他低声下气说软话,“您看,我正要上朝去,皇上今儿要问桥头女鬼的大案,要是误了事儿,您也不好做是不。”
吾十九快被这人的厚脸皮气笑了。
他掏出逮捕令,在其面前一抖:“大理寺寺卿方德良,篡改案宗,强冤良民,妄图欺君。”
逮捕令上御章赫然。
方德良目眦欲裂,一下子失了全部力气,颤着腿连连后退。
竟然……竟然真是此事暴露了。
吾十九冷笑:“衙察院监案,皇上钦点时限的连环重案,你还敢偷天换日,真是胆大包天。”
“瞅瞅你这满脑肥肠的样儿,这些年在大理寺混日子,怕是连衙察院常驻大理寺的金吾卫也没见过几个吧?”
吾十九抱着手臂轻蔑道:“告诉你方德良,这案子还是小爷我亲自到大理寺跟进的。”
他袖上云纹的金线熠熠生辉。
金吾卫第一部卫……原来衙察院早就盯上了这起案子!
方德良丧魂落魄地倒在地上,为自己的不谨慎悔恨不已。
吾十九懒得再废话,加重语气:“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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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察院高楼。
吾十九手持案卷,畅通无阻地过了内门,正撞见出完任务回来的吾十六。
“瞎子叔还没回来?”吾十九看了一眼内门边空荡的摇椅。
“任姑娘没醒,还有小蛮情况也不好,大人让他留在任府。”吾十六说,“谢伯也是太死心眼了,大人说什么就做到极端,反弄出了两个病号。”
吾十九想起昨夜看谢伯下针的狠劲儿,打了个哆嗦。
“除了大人,他还会把谁的命放心上啊。”他撇撇嘴,“大人要人提前醒来,就是把人弄得回光返照了他也都不手软。这下好了,把任姑娘也气倒了。”
吾十六示意他别乱说:“任姑娘那是操劳过度,大约还不知道小蛮身体之事。”
也不知道小蛮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若是日后任姑娘知道了,只怕要和大人离心。
吾十六不觉往高楼深处瞟了一眼。
虽不知现下大人对待任姑娘究竟个什么心思,但可以肯定的是,大人肯定不想看到任姑娘对自己生怨的局面。
他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难得大人愿意从那场陈年案件抽离出一些自己,在这些日子与任姑娘相处中流露出了一些常人的情绪,虽然很多时候稍纵即逝,但总归还是有的。
只希望谢伯能将捅的篓子补上吧。
“行了,我的嘴你还不放心吗,严得很。”吾十九拍拍他的肩,继续往里走去。
吾十六:……
最不放心的就是你
他跟上来,转移话题:“那个大理寺卿的事儿,解决了?”
“那个腌臜东西,果然是个狗官!”吾十九怒火上来,大骂了几句,“不审不知道,原来这狗东西在位时候干的那些烂事儿还算小的。”
尽管大理寺一向防着衙察院,到底明面上还是受他们监察的。
是以这方德良当大理寺卿时,还不敢太乱来。迫于圣上谕旨和百姓舆论,才敢大冒险一回,将任粤彬李代桃僵。
吾十九扬了扬手上案卷,怒气填胸:“我说这肥猪好不容易混上正三品,怎么还敢乱搞幺蛾子,竟是给自己以前的恶行找补!”
两人快步进了高楼,步上盘旋而上的长梯,往最高的楼层去。
案卷被呈上了衙察院主人的案桌。
谢逐临一目数行,面沉似水。
原来这位大理寺寺卿方德良,本就身在这桥头女鬼案中。
那方德良原来不是方德良,叫郑金。是个海上一船海盗里的军师,识了些字读了些书,专门给那群海盗出主意记账本。
那船海盗在那年头是出了名凶残,截杀过往船只,强霸钱财妇女,还会去近海岸上的村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后来先帝采纳谢侯的上书,保护渔民和海岸村庄,打击海盗猖獗行径。
几次铁血镇压追捕后,海上风平浪静许多,海盗们都暂时收了手避风头。
郑金见风使舵,察觉到好景不长,便暗自打算下船另谋出路。
他撺掇着海盗头子最后干了一票。
在一片求饶的俘虏里,郑金盯上一个不起眼的秀才。他逼问过那秀才的身世,得知他叫方德良,是个独自上京,刚参加过春闱出来玩乐的寒门孤儿,老家中只一个祖母后,他便直接将其一刀捅死了。
他搜刮了秀才身上证明身份的物件,然后顶替了他的身份,偷偷下了船。
谁成想这方德良,居然在那年春闱中了榜。
郑金顶了他身份,又为遮掩杀了他祖母,本该低调过日。然而那年先帝崩殂,六子夺嫡,京都动乱不已,血流成河,死了许多人。
那年春闱的监考、考生等等许多,或站错了队,或受家中牵累,身首异处。
郑金怀着搏一搏的心态,趁乱来了京都,谁知真靠方德良的身份混了一个七品小官。
后来凭借着在海盗里混的圆滑心眼子,投靠了睿王爷卖命,靠着够巴结够听话,一路爬到了大理寺卿的位置。
虽然这个位置于他只是个虚职,官场上举动皆在在他身后睿王的一句话里。但胸无大志只想要钱要女人的郑金很满意,一直把睿王的狗这个角色扮演得很好。
直到桥头女鬼案的出现。
一开始他像往常一样,两耳不闻大理寺事,一心只往翠香楼钻。
不料此案愈演愈烈,惊动了圣上。七天破案的限令转瞬过半,睿王也不免对他下了死命令。
他只得骂骂咧咧地去看了看这个案子。
哪知一看吓一跳,嫌疑人居然是陈文山!
陈文山居然还活着!
在苏州开了珠宝铺子,且家中只有一位母亲的陈文山。郑金当然有印象。
三十多年前正是大夏出海淘宝的热潮,他们那船海盗打劫也正值最得意的时候,刚好劫到了陈文山返程的船。
陈文山载去的本钱花的一干二净,却没淘到什么好东西。偌大一条商船,没钱没货没新鲜女人。
海盗们勃然大怒,将船员残忍杀害泄愤。
看戏的郑金抽着烟斗,突然瞅见被藏在后面的陈母。虽然年纪大了点,到底是水乡将养出来的,温柔风韵犹存。
他色心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