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读书网 > 玄幻小说 > 画像师古代破案手札 > 七岁画老
    “子曰:‘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视之而弗见,听之而弗闻,体物而不可遗。’[1]”


    小男孩稚嫩的读书声从前方传来。


    任阮寻声望去,果然看见七岁的任粤彬正坐在榕树下,举着诗书摇头晃脑。


    他好像没看到眼前突然出现的少女,自顾自地继续念诵:“‘使天下之人,齐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1]”


    而榕树后的洗池旁,陈文山正苦着脸,抓着毛笔把水搅动得哗哗作响。


    和画像上的情景果然一模一样。


    她径直走到了树下,想要近距离观察幼年陈文山的脸。


    一个浑厚沙哑的声音忽然从身后响起来。


    “文山,叔给你画像呢,你笑开心一点。”


    她被小小地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才发现原来那位叫秦开诚的画师也在此处。


    这是个穿着儒衫的中年男人,坐在画架后探出头来,颇有些不满地叫着陈文山。


    幼年陈文山气呼呼地把笔一甩:“你爱画不画,我还急着忙着回去照顾母亲呢!”


    “你还知道你母亲。她怀着孕,你不好好读书叫她知道了肯定生气。”秦开诚不以为然,“要不是你母亲求我给你添上一笔,谁乐意来画你这种不知好歹的黄毛小儿。”


    陈文山气得直接把笔摔在了池子里,和秦开诚大眼瞪小眼。


    任粤彬也停下读书声,有些不知所措地望过来。


    三人的目光交错,站在中间的任阮对他们而言却像是根本不存在一样。


    她在三人面前分别晃了晃,确认自己进入画像的意识根本无法和原情景人物交流,于是毫不客气地直接站在了陈文山面前,凑近仔细观察起他的面部。


    秦开诚别过脸招呼任粤彬:“粤彬,你好好读,莫理他!反正夫子本来就是要我画你这等好学生的。”


    任粤彬担忧地看了一眼垂着头的陈文山,还是乖巧地举起书又读了起来。


    陈文山在洗池边站了一会儿,才闷闷地又蹲下去捡起笔,一言不发地继续搅动着池水。


    榕树下又重新安静下来,只余稚嫩的念书声和树梢“吱吱”的鸟儿欢叫,一派和乐的假象。


    一个时辰紧迫,任阮没太在意几人的交谈,将空间中的素描纸和铅笔掏出来,开始坐在陈文山面前描画。


    与此同时,现实中的少女笔尖下也开始源源不断地流出一幅幅草稿来。


    眉骨的走向、眼眶弧线、眼皮褶皱的纹路、鼻骨形状、脸肌形态、唇形、下巴软组织……她不停地换着各个角度对幼年陈文山进行观察,甚至直接上手去捏摸他的皮骨。


    神奇的是,她竟然真的能触碰到对方。


    幼年陈文山的脸在她手下被肆意摸索,他本人却恍若未觉,发着呆把整个洗池弄得混浊不堪。


    她右手在纸上不停地“唰唰”速写。


    现实中的任家正堂里,吾十六眼睁睁看着少女振笔疾绘,他不停地递上新的画纸,不多时便见着右手边的画稿厚厚叠起。


    张张人脸五官都精细立体得很,跃然纸上。


    他有点费解地看了一眼原画像。


    这么一张留白还微糊的小儿脸,任姑娘是怎么看出其三十多年后长相来的?


    可看着她这么胸有成竹,这些模拟出来的画像,又还真和原画像的小孩神韵很有些相似,倒是让他半信半疑的心都有点动摇了。


    吾十六不动声色地往上瞟去,想瞧瞧自家大人的态度。


    谢逐临淡淡地扫过一眼渐厚起来的草稿。


    然后仿佛很放心地抽出一本新的章折,继续处理起衙察院繁杂的事务来。


    吾十六:!


    这还是他那个慎终如始严苛至极的大人吗?


    正堂的灯油已添了好几次,细雨声小。


    娇小柔弱的少女好似完全忘了困倦,仍在一心一意地提笔作画。


    上座的清贵青年姿态洋洋,随意在那些百官战兢陈词上批写。偶尔看得这些虚与委蛇厌烦,便抬眸光在少女笃志的侧颜上一掠而过,眼底暗涌的躁倦竟渐平息。


    夜静更阑,间有蝉嘶鸣。灯下笔写沙沙。


    静谧氛围里,唯独吾十六捧着纸枯站,恍惚觉得自己像是闯入了一幅“南窗夜雨共读书[2]”的画卷里。


    突然想起这诗的前一句,吾十六绷住脸,赶紧把这个荒唐的念头挥出脑海。


    他乱想什么呢,大人和任姑娘……


    夜深人静中,一阵打钟声远远悠悠地从巷口传来。


    寅时了。


    意识形态的任阮脸上透明眼罩瞬间消失,她被从两小儿读书图中迅速抽离,一眨眼便回到了画像空间。


    一个时辰已到,“身临其境”眼罩使用时间结束。


    任阮关闭系统,彻底回到了现实。


    左手边厚厚的一沓都是模拟过程中的各式草稿,她拿起了右手边的三张最终的画像图。


    “这就是陈文山。”


    她颇有自信地把三张纸依次展开。


    吾十六定睛一看,三幅画像虽不尽相同,但在许多细微之处有差别,可以看出是同一个在不同经历下的脸部发展变化,且都与原图上的幼年陈文山十分相似。


    虽还不敢肯定真实贴合度,吾十六已忍不住生出敬佩。


    任阮只望向上座岿然不动的青年:“谢大人。”


    “不知这三张画像,算不算大人所认为的,应该有的进展?”她声音里藏了一丝紧张。


    毕竟她真的不知道,他想看到的表现具体是怎样的。


    少女盈盈秋水里含着明晃晃的期盼。


    谢逐临目光下敛,落在三张精妙传神的画像上,眼底极快地闪过一丝柔和。


    不等他勉为其难地开口,吾十九咋咋呼呼的声音一下子在这时闯了进来。


    “大人!大人!”


    他兴奋道:“小蛮姑娘醒来啦!任姑娘要不要去看看!”


    什么!


    任阮哪里还顾得上谢逐临,一下子惊喜地睁圆了眼看向吾十九。


    不是说最少三日吗!居然真的能提前醒来!


    “听了大人之令,谢伯立刻换了一种针灸方式,不过一个时辰小蛮便醒来了。”吾十九笑嘻嘻地解释完,又有点欲言又止,“呃,不过小蛮刚醒,看着好像有点虚弱。”


    画出陈文山像和小蛮苏醒的喜讯撞在一起,让她完全没注意到吾十九的不自然。


    如此一来,陈文山的脸更是能完完全全确定下来了!


    任阮欣喜极了,二话不说就抓起三张画像,迫不及待地往小蛮房内奔去。


    屋内,果然一直沉睡的小蛮已经被扶了起来,靠坐在榻上。


    见任阮进来,小蛮慌忙艰难地抬手拭了一下嘴角,才冲她勉力微笑:“姑娘这么晚还不休息。”


    “我无妨。你呢,现在感觉如何?”她关切地去握小蛮的手。


    小蛮头部和脖颈前尚扎满了针,面色憔悴呼吸急促,瞧着虚弱至极。见她伸手来牵握,小蛮紧张地把自己的手缩回被子里。


    “我没事,姑娘别担心。”


    她忙转移话题,声音嘶哑:“听说姑娘要画陈老爷的像。那日他来我还记得,能瞧出从前在苏州的模样,看不出有什么地方易了容。姑娘尽管问我吧。”


    一直不了解案情的小蛮一下知道了这么多,应该是吾十九方才告诉她的。


    任阮心疼极了:“今夜夜深了,你先歇着,明早再——”


    她的声音在看到反过来盖的被子时,戛然而止。


    被子边缘浸出可疑的深红。


    “这是怎么了?”她惊疑地不顾小蛮无力的阻拦,将被其扯上许多的被子轻轻掀开。


    竟是一大片通红的鲜血!


    小蛮方才收回的手上亦满是擦拭过的血痕。见任阮发现,她心中一急,一直拼命压制在喉间的血再忍不住,“哇”的一声全吐了出来。


    任阮惊得眼眶一红:“这到底是怎么了?”


    她急得连忙放下手中的画,要去扶住小蛮。


    庞眉白发的谢伯坐在一旁睁着无焦距的眼,无动于衷地擦着自己的针。


    跟进来的吾十九也手忙脚乱地递帕子,讪讪道:“之前和姑娘说过的,小蛮刚醒,有点虚弱,你也别太担心啦。”


    有点虚弱?这是有点吗?


    任阮抖着手给小蛮擦拭着唇角,不停咳出来血已经将帕子都吐得湿重。


    他自觉失言,忙提起要事:“任姑娘不是刚将陈文山的画像画出来了吗,正好给她看看,是不是这样的。”


    任阮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小蛮正有气无力地伏在她肩膀上,胸脯剧烈地起伏着。


    明明昏迷时在一点点好起来,为什么如今一醒过来反而愈发严重了?


    一听吾十九的话,小蛮强撑起来,去够不远处搁在被子上的三幅画像。


    “这……这不就是陈老……咳咳……”小蛮惊异于画像的逼真,强压着咳血指了指中间那张,“这幅最像……最像陈文山……”


    吾十九高兴地抽出那张举到她面前:“你可看清楚了?”


    “对……我被抓到漫水阁,就是因为撞破了他未易容的样子,叫他认出我是任家在苏州的旧仆……咳咳……”


    她痛苦地回忆着,又颤着手指了指画像的左脸:“要再憔老一点。还有这里……他如今有道疤……”


    话未说完,小蛮又俯身下去,咳得撕心裂肺,吐出一大摊血。


    任阮又喜又悲,转头央求谢伯:“小蛮情况不好,可否请您帮她再瞧瞧?”


    老翁毫不理睬。


    她疑心这位谢伯只怕用了什么虎狼之术,用了极伤身子的法子将小蛮刺激醒来。


    任阮又惊又急,猛地一下站起来想细细质问老翁。


    谁知眼前却是突然一黑。


    她撑住床榻想缓一缓,但这回的窒息胸闷感,却不似上次那般能够轻松缓解过去了。


    疲惫的情绪起伏、冷热交替低烧、熬夜强度作画……


    吾十九的叫嚷,小蛮嘶哑的尖叫都混沌在一起,让她天旋地转。


    任阮腿一软,直直向冷硬的地上倒去。


    然而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她却好似跌入了一朵散发着微冷松竹浅香的缥缈云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