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高宅。
高希的女儿高柔,正后悔没有买下七宝社新出的那套若水藏真。[高希,沈系;吏部左选侍郎]
休寝前去书房寻见父亲高希之时,父亲正同朝中幕友对话。
高柔惟听见郑伯父一句,“让柔姐儿赶紧走。”[郑丘榛,不明;中书检正五房公事]
自高柔记事起,从来是她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后来懂事了,她知道高家与上官家是寿春城里最富的两户,她曾想,富可敌国用来形容她家毫不为过。
而真正见识权贵与财富,是在她们全家搬入临安府的那年。她尚且不知是临安一座金纸城榨干了全路的血液。
高门贵胄,玉阶彤庭,绣闼雕甍,富卓陶白。缙绅官人,豪门子弟,富室士女,一大群侍女侍从环着,身后跟着轿子。
她和父亲高希说,她也想要这么多侍女。
琉璃瓦,朱漆门,十一路门钉,高墙延街一难望尽,府里奇珍异兽,名花珍石,山水高阁,飞檐流榭。
她又和父亲高希说,她也想住在这样的府邸。
而高家在临安置下的宅子不尽她意,高希的官位不够高,她家筑宅不能用琉璃瓦与砖石,堪堪一路三进院,母亲说这还是逾越规矩了的。
那场筵席。
宝马缨饰,朱漆官轿,肩舆腰舆,达官显贵,他们与她们眼里灼灼的锐利锋芒,举手投足间十足的底气,她好似受了什么震撼,心间细细密密的麻痒。
而她的父亲点头哈腰,笑容可掬,低声下气地凑在一桌公卿边上连连称是,她的父亲甚至在那没有一个座位。
她的母亲也在一众贵夫人中相形见绌,笑容局促,不停地为那些夫人添茶奉水。
那天她见到了沈巽卿,梳高髻,宝簪玉钗,锦衣华裘,若是拿寿春城的样式同其一比,寿春衣簪不知俗气多少倍。
沈巽卿抱着毛尽雪白的小猫,从容优雅之至,气势压人,身边环着大量侍女。
她身侧站着的,他的夫君林汝孙,亦黯然失色,徒余清雅。
沈巽卿一抬手就有五六位侍女侍奉着她,只要她开口,筵席上便只听得她的话语。
后来她知道,国朝没改赵为沈要多谢沈辄手下留情,沈巽卿的父亲是沈辄,沈辄权势滔天,万人之上,拂手百官伏跪。
筵席上,百支建盏,茶饼碾然锵然有声,茶师温盏,托茶盏,举壶瓶,一弯弯晶莹水线。
谁家的勋贵小姐们凑在一起,高柔觉着她们的目光投在自己身上,她们娇滴滴地轻轻掩唇奚笑,高柔芒刺在背。
那次盛筵之后,她心情久久不能平复,阵阵炽热于心间燎燃而起。
学堂散学她要有至少十位侍女来迎她,为她备好高轮宝车,置最新贵的衣料,不经意间向同窗小姐透露她这手上的链子有多昂贵。
直到有一天,秦家的五姐儿坐她前边,笑着对她冷讽道,“你爹不过是朝廷里一个四处奉承、替人跑腿的小官,你竟敢如此造次。”
那一刻一定有什么被摧毁。
年后高柔与父亲母亲去径山寺礼佛,她跪在团蒲上,默许心愿,希望爹爹升官,希望娘娘在临安府的钱庄开得更多。
灵验。
那一年很动荡,江丞相被罢黜出朝,两浙商人重新洗牌。
一时间,临安府,多家上官氏银楼、质库、博古坊新筑矗立。
高宅日日有许多富商公贵出入。
高家变得十足富有,而她的爹爹娘娘却经常吵得不可开交,不经意间她知晓,娘娘与朝廷里一位重臣私有牵扯,上官氏的银楼才能在临安开这么多家。
再有一次马球会,她见到了那位石家姐姐,石幼清。
明眸星灿,巧笑盼兮。
石幼清明明吟诗作对并不出彩,马球场上的宗贵公子却急着捧着一首首诗作,夸赞她的美貌,她只在座上漫不经心笑着。
他们汗撒马球场,不惜鞠杖当长枪大动干戈,赢来的筹品捧在她面前,博她一乐。
她知道,石幼清能那般受人追捧,不仅因为容貌姣好,还因为她是石连晦的女儿,是尚书之女。
高柔去径山寺还过愿,回家路上她心里念道,娘娘的银楼业已繁盛,爹爹什么时候升官呢。
再有一日,她的爹爹果真升迁,一跃成为沈系要员。
高希与上官氏向来宠溺高柔。
平江府最好的料子,太平天宝阁最新的珠宝首饰,三路四进院。
在诗会花会筵席上扬眉吐气。
点茶,插花,拂琴,作诗,流光转盼那些世家公子。
华服、珠宝,好生无趣。
虚无吞噬一切,眼前搅动着的,毫无生机,高家人身上都像是裹了层层黑泥,满潭污水,水下深渊万丈。
后来高柔才得知,这些不仅她体会过,临安官宦子女,她们也都体会过,连温家也是吃进去的都吐出来的情况。
自高家变得异常富有那日起,母亲繁忙顾不及食寝,且惶惶不可终日。
高家宅邸修建了佛堂,母亲手上多了一串串檀香珠。
那月母亲三夜未归,她忧心得摔碎屋里所有博古瓶罐。
母亲归家后便病了,一直在喝药。
直至今夜。
“让柔姐儿赶紧走。”
她被家里麽麽塞上马车,甚至来不及同病榻上的娘娘道别,只有她的贴身侍女陪在她身边。
自马车窗柩望着角门前父亲高希悲肃极然,他眼里含着泪光。
她哭得天旋地转,到了港口,驾车的高家侍卫拖着她去了码头。
侍卫身形一颤停滞,前路被谁人挡住。
那人面目她曾识见,俊美异常。
他笑着,墨眸中说不出的凶横阴恶。
高柔想起来,他是温凛的二哥。
温家的二公子,温颐斐,他回临安了。
...
清河坊,东咸。
大门开启,入两马车。
温凛适才归,正碰见院内门边马车边有人搭梯子,林汝孙自梯而下。
林汝孙上前两步。
温凛前去,见林汝孙神色并不明朗,她问,“船走了?”
林汝孙转顾身侧马车窗柩木帘,“嗯。”
温凛目光也挑在那马车窗柩。
林汝孙左手负手右手置前,叹息道,“给他哭死了。”
温凛诧异,“哎?他还会哭?”
她认识他十几年,从未见过他落泪,张蘅潇走他都哭死,那要叫温颐斐知道张蘅潇走了,温颐斐能当场哭绝于地。
林汝孙沉眉疲乏道,“去时路上淋了点雨,兴许中了风寒,还睡着。”
温凛:“嗯,我晓得,他那风寒时有时无。”
林汝孙犹疑看了看温凛,“他还看奏疏看到很晚?”
温凛:“是看奏疏啊?”
林汝孙:“他看了也没用,自己眼睛要看坏了。”
温凛:“林家还在扣别人章奏啊,这样没事吗?”
“没事。” 林汝孙蹙眉,似是有些不满,甩收广袖,语气微厉,“叫他多补补,风寒还要治老长时间,没有做官的三天两头中风寒的,打算早点被人扒下来么?”
林汝孙看过林兑卿。
林汝孙要走的时候,留给她那么一句,“如果日后他也下狱了,你们也帮帮他。”
温凛默然。
待林汝孙离去,温凛推挪开马车门板,刚爬上马车,抬首见林汝洵正沉寂望着另一侧窗子,月光落在那双褐眸里黯然凄恻澹澹,半身盖着谁人的敞衣。
温凛撤下腿,尴尬道,“你醒了?”
他眸中脆弱一瞥即逝,下来紧拥她一息,温凛觉着他体温很高,“你还好吗?”
东西咸,本是两座园子。
西咸侍从还不知西咸的主人已不会再归来。
东咸无人离去,却寂寥清清冷冷。
他看起来除了疲累以外没什么特别的,在林兑卿屋前驻足,手扶上格子门,不知道在想什么。
林汝淞正好从里边开门,被他吓一跳,林汝淞平时是要骂人的,这时目色黯落,静默不语。
寝室内。
他握着林兑卿枯瘦的手贴着自己脸颊,泪一滴追着一滴划过脸颊,他蹙眉垂着眸子,睫羽被泪濡湿,喉结上下滑动,“姐姐。”
林兑卿没什么反应。
他只听得她吃力的捯气声。
而后他与林汝淞在外堂落座。
堂内寂静,甚至听得油蜡滴落灯台声响。
林汝淞的声音听不出伤感,“姐姐想见见娘娘,我带她去见了,她还想见见爹爹,只远远看了一眼。”
林汝淞再道,“她等你回来呢。”
林汝洵没说什么。
林汝淞出屋去找水。
回顾,见林汝洵的侍卫尽数列立堂外。
林汝洵勉强扶着门框对他们恳求道,“去澉浦港追,去澉浦港拦他,求你们,一定拦住他,一定把张蘅潇追回来。”
“木桃,求你。”
那些侍卫一散而去。
温凛知道那哪里能追得回来,张蘅潇从来不会感情用事,他很冷静。
张蘅潇不是薛忱,不会临门一脚为了不走还能直接跳船。
温凛再见林汝洵,林汝洵手里拎着长刀,径往佛堂去。
然后,他把佛堂佛像砸了。
她推开佛堂门。
碎泥,金屑。
佛像已被打碎。
碎泥,金屑。支离破碎的像头,面容仍然平静安详。
座上残破的像身。
他肩上的敞衣衣角拖在地上,手里提着长刀,眸色涣散,痴痴凄凄笑了。
砸完他又不知从哪捧出一尊小佛像,不断地礼拜,她也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院中月光寂寥。
她举目满空星灿。
西望,难见一抹藏蓝色。
张蘅潇早先是大商人张适手下的总账房先生,张适在的时候张家盘风光何等,张家盘散值的场面堪比朝廷散值。
张适贩私盐起家,后来官般官卖取消。
张适海商,除此之外停塌,就是仓储,解质,四方百货。
与金与蒙交战,张适那些商人受招为两淮战场输送粮草,钱帛茶盐,酒米瓦木铁器,都是他们在运送。
张适张家盘很霸道的,以前临安府港口有一段专停张家盘的船,是只能停张家的船。
商船巨帆若云,柂长数丈,十二帆,可载六千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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