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子川当即改易脸色,“江陵那是沈庭简老家哎!”他高抬手拍了两下自己的大腿,“哎呦,江陵府知府那个老头,太难弄了,他姓沈啊!”
瞧危子川圆睁着眼睛,林汝洵一时也不知道该作何回应。
危子川继续说道,“抓这个白参议,洗温颐中的罪,那不是跟沈庭简对着干嘛?”
他拿余光轻扫冀宗璞的神色,“那,这我们可不敢啊,我们已经在京湖这么多年没挪窝了,他们拿这事弹劾起来我们将军,你能保吗?”
言罢又敲敲桌子,“你们林家人一门心思的扎在文官场里头,枢密院就一个你,你保得动吗?”
林汝洵脸上友谊友好的微笑正快挂不住,转而恳切看向冀宗璞。
冀宗璞自沉思中回神,也拱手行官礼,“林承旨。”
这一声林承旨,正是一盆冷水淋了下来。
“朝廷法令,制置司对州县的职事、刑狱,都不得干预。”
冀宗璞虽着便服,声音浑厚有力,此一时却好似横刀立马斩将夺旗的将军。
“温颐中入狱,或许确是为人所害,可主理核算,处置不当,有将领因此叛离,他也难辞其咎。”冀宗璞的婉拒被他说出军令一般的气势,“此案,我作为一名外路武将,不宜牵扯其中。”
林汝洵就回想起以前被张闲张将军骂得狗血淋头那些时日。
庭院落雨零零,燕子成双低飞。
林汝洵手心尽是冷汗,惟尽量维持着笑容得体,“是。”
敛袍正衣起身对冀宗璞危子川行礼,冀宗璞亦起身回礼。
林汝洵觉着身上的力气已被尽数抽光,勉强说上一句,“还是谢过将军。”
冀宗璞朝院里喊一嗓子,“来来,伞。”
撑起伞要送。
林汝洵偶感照拂,心生感动,“将军不必亲自送了。”
二人步入庭院,四处无人,冀宗璞开腔,“方秀叛蒙,我能明白他心境。”
才知晓冀宗璞不是照拂他,冀宗璞是还有话说。
“你也说皇帝有意轮换各路制置使,自张闲一事之后,朝廷对驻扎在外的武臣猜忌再生。”冀宗璞才没说两句,心酸已溢于言表。
林汝洵心有戚戚,东市之时境况危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那时压根没想过后果。[张闲,江秋;原淮东制置使]
张闲东市聚兵一事,薛增身死,东市事没被追究过。[薛增,沈系;原左丞相]
过了几年才恶果显现,边军制臣的家属几年间,几乎全部移回临安居住。
冀宗璞再说,“武臣是心惊胆战,如履薄冰地在替朝廷守卫边疆,生怕被哪个文官弹劾,便被投入大理寺狱幽禁而死。”
林汝洵一听,才知冀宗璞多半近日归临安,见到朝廷对淮西温系解仪庭的态度,心下生寒,才说这番话。
遂摆首笑笑,“朝廷百年前是猜忌过武将,当前强敌在外,朝廷不信重各位制置将军,又该当信任谁?”
继而庄重道,“朝廷不是猜忌武官,朝廷是只猜忌解仪庭。解仪庭收温相提拔,大抵看来温家行事作风义气奉行,而解仪庭并非意气用事之人。”
正见冀宗璞夫人霍赏怡在游廊处,她与几个侍女铺开小桌,大抵是在做果点。
霍赏怡巾帼女杰,与蒙古交战之时,防御战线还未铺开之时,蒙古已渡江,霍赏怡领七千兵于鄂州阻断蒙古一月之久,扶国之危拯军之溺。
枢密院的官吏,有阵前参议履历的,朝着北边磕好几个头,给霍赏怡磕的,若非霍赏怡阻截蒙古至中左后摧锋军回援,蒙古骑兵将直造临安,帝业飘零。
林汝洵极敬重地朝霍赏怡揖礼。
霍赏怡笑了笑,意外温和亲切,瞧上去温婉极了,也瞧不出是个女将军。
林汝洵与冀宗璞再度前行,冀宗璞言,“朝内纷争未休,曹将军也参入其中,我何不知晓他是被逼无奈,皇帝青睐温丞相,引曹选杨回朝支撑温执中相权。”复而深叹道,“唉,于国无益。”
二人已行至府门口,冀宗璞双目炯炯,语气并不重,而豪情肃然袭压而至,“蒙古劲敌压境,朝廷内讧不断,如此持续下去,国之将亡。”
“冀将军。”
“莫要一心盯着温颐中清不清白。”冀宗璞拍了拍他手臂,“尽快还天下一个清明齐心的朝廷。”
瞧得出冀宗璞还有很多话想说,冀宗璞还是将他送了出去。
府门再次闭合,金玉执伞上前,林汝洵回身凝视冀宗璞郡王府门许久。
【三月初四】
晨。
清河坊,东咸。
林兑卿醒来时,觉着鼻子间凉凉的,晕乎乎费劲爬起来,全身的骨头疼得像是要散架一般,听得液体滴落在衣服上的声音,定睛一瞧,枕头上全是血。
指尖触在鼻尖,手指上沾着黏糊糊的血液。
侧头望去,屋中无人,地上林汝洵的被褥已被规规整整收于榻上。
晨光洒落,莺燕啼叫三两声。
自她从温府搬出,随着林汝洵住来清河坊。
她已不记得跟温颐中再度分离有多少日,没有人同她说,她却知道他入狱了。
起初她生病,那时她的病症还只是虚劳,他去打仗督军,她也想跟着去,林汝洵死活不让她去。
兵人将军的家属亲眷一贯随军,更况她略通金镞科,治疗个伤兵不成问题,虚劳拿药补补也不影响行动,林汝洵还是一直反对。
她想可能林汝洵以前跟着的那位张闲张将军,总是喜欢扎营扎在敌军头上,大制置使所的营帐经常被敌军冲袭。
于是当她提起想跟着温颐中去督军行府,林汝洵想象的督军行府,也是那种经常会被敌军冲袭的样子。
她作罢。
她不知道林汝洵疯狂反对,是因当时林汝洵已翻过五六路与她同样病症病人的病例手记,知道她已时日无多。
后来蒙古退兵,温颐中收工正要归行在,又听闻他留在边军查军账,不得归。
桃花开梅花落,她已病得很重。
血证,虚劳,温病,叫哪个大夫来看都是小病,补补就好。
直到见了精通血证的大夫,她本身为医女,完全能明白他们在说自己针石罔效。
林兑卿只觉着些许悲哀,温颐中此次下狱,大抵二人将阴阳相隔,不是她病死就是他死于狱中。
嗯。。。或许碰巧两个人都死了,黄泉路上还能碰到。
.
屋门被人打开,林兑卿连忙拿袖子拭了拭鼻血。见是林汝洵侧身入室,他端来一盆水,铜盆边沿搭着几条毛巾,胳膊上搭着棉巾。
林汝洵对林兑卿鼻衄已见怪不怪,无声递过来棉巾。
林兑卿拿棉巾捂住鼻子,他拧干热毛巾,凑在床沿拭她脸上的血迹。
毛巾温热,林兑卿被擦得很舒服,浑身疲痛散去三四分,见眼前林汝洵蹙着眉,才想探左手抚开他眉梢,他已抽身去翻出一件丝绸褙子,过来拽拽林兑卿的衣角,她只得将身上染血的褙子脱下。
林汝洵不忍瞧林兑卿瘦骨嶙峋,肩臂上星星点点的血斑,别过视线,自桌上将棉条沾柏叶炭粉,翻出一堆药包工具,“姐姐换好躺下吧。”
寻常人鼻衄,纸帕堵一会儿就好,而她自从生病之后,一碰就是一片淤青,出血也很难凝住。
他将棉条仔细送入她鼻子止血,拿手背贴在她额头触感体温,他说,“太好了,不烧了。”
林兑卿尴尬笑了笑,太好了这三个字他说出来,听不出一丝一毫的喜悦。
侍女媞媞敲门,送来茶点。
林兑卿慢吞吞坐起来靠在床帐边,随后林汝洵视线投注过来,她有点动作他像抓细作一样紧盯着。
她望着盘中两碗粥,“我也想喝。”
他眼睛亮了亮,不禁纳罕,连忙端粥过去,她终日不思饮食,今天居然说她也想喝。
她望向窗外,“这个气节,二叔要去礼佛吧,家里人都去吗?”
他心中一紧,“怎么突然想见家里人?”喜悦刹那间尽消散了去,喉咙间说不出的苦涩,“你就别去了,那么高的山,你坐轿子不累,抬你的人还累呢。”
林兑卿檀唇微颤,“也是。”
林汝洵看一眼林兑卿。
不觉心口闷痛,就一把骨头,轿子能有多沉,“算了,姐姐想去,我让林汝淞带您去,二叔二嫂哥哥们久日不见你,想念得很。”
她低头摇摇头,“罢了。”
半盏茶的沉默。
林兑卿望着窗外发愣,而后朝窗外谁人笑着回了礼。
林汝洵问:“谁啊?”
林兑卿笑着说,“凛姐儿。”
温凛在院中见林汝洵身影消失于窗柩内,门一开,他站台阶上,对上她就没好气,他压着声音斥责,“何笙是清流!你做什么去给何笙塞银票?”
西咸。
林汝洵往桌上丢了几张银票,
温凛摸来一瞧,正是那日送出的银票,“他说自己是清流就是清流?谏省弹劾沈庭简,受贬百里没他的份。伏阙抬棺死谏,没他的书。”她眨了眨眼睛,“塞他点银子,他还吓坏了?”
“二十两银票,你又不缺钱了啊?”
“二十两银子很多吗?”
“够你徒十里了。”
“那你给沈家人塞的那些个够你判个弃市了吧?以往还知道个雅行贽见,现在连好了浑身上下都是个铜臭气—”
张蘅潇的妻子,鹿聿宁,在一旁劝和,“好了啊,好了啊,不要吵啦。”
“他是皇帝派下来参审你哥的,他下来都察,你就让皇帝看你这个?”
“温颐中是我哥,我哥被冤进狱了,我关切我哥,给人塞点银票,毫无道理?”
半晌。
林汝洵叹了口气,眉梢舒展,“救不了了,拖出去斩了吧。”
鹿聿宁凝了他一眼,“林承旨不会好好说话嘛?”
为您提供 Rivaroxaban 的《临安三日雪》最快更新
14. 沈府 免费阅读 [www.aishu5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