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瞧着她,她在那些官宦夫人女儿谈笑风声。
烟粉色丝质珠罗裙,缀以珠玉,银羽刺绣褙子,腕间一约他送她的白玉镯。
珠钿金簪围一圈,像是那些人在簇着她。
她的父亲是丞相是温执中,已不是什么荣耀的事。
她的夫君,在朝里在沈系面前卑躬屈膝低三下四,更支不起她在外面的腰杆子。
不论朝里温系如何昔日荣光不再。
以温家和这些宗族扯不断的金银纠葛为基石,临安城里无休止的筵席中,永远有温凛一席之地。
她是有点本事的,也不知她给京符夫人孙氏灌了什么迷魂汤,可能忍了那么长时间的苦水,或者破天荒地真心同情孙氏。[京符,不明;工部尚书,权礼部尚书] [孙氏,工礼尚书京符之妻]
姜补在刑部,不停地退回温系人刑案的判书,退到大理寺给温系人判无罪为止。[姜补,不明;刑部尚书]
这很不寻常,孙氏母家和姜补交好,姜补追随京符,京符向来亲沈。
姜补肯帮温家,完全是她个人为寒冬之中的温家带来的炭火,她和孙氏患难见真情了。
京符夫人孙氏悄声对她说,“凛凛啊,他哪日若是对你不好,你来我家,我家儿子都是我悉心教养的,老五中举早,老六去年中举五甲,个个帅气高大,随便你挑。”
温凛凑在孙氏耳边说:“说了他对我很好,兰兰你家宝贝儿子留着娶沈家贵女吧。”
奇怪她们女人交友似乎不限年龄。
她的好友上至兵部尚书京符他娘,下至贺兰端悯三岁女儿。
她最熟的还不是京媣。沈家女沈静观,和她一起喝酒的蒋离卿,沈辄沈丞相妾室梅之珊,温凛总是之珊之珊的喊她。自然有京符夫人孙氏。
中瓦子徐太丞茶肆,她们那一桌彩选,凑出来半个临安夫人女儿。京家两个姐妹,京妘京媣。温凛本家的,寇民淑,郁德清,赵嘉敏。彩选常在的,沈庭简堂妹沈惠之,秦家秦公明夫人韩氏,蔡家蔡以制夫人康氏,韩家韩伯华夫人康氏,太后杨家鹿贞柔夫人杨氏。宗妇赵希瑛,赵希岑,赵希善。宗室女,赵嘉芸,赵嘉缨。偷着跑出来的秦雪卿,池公宜女儿池顺云,也不知如何会记起来这么多。
除了彩选,她们大多数还热衷于阴阳数术学。
除此之外。
赶上任何林家宗族活动场合,林家礼俗数不胜数,祠堂礼,祭祖,宴饮,族人冠礼,笄礼,婚丧嫁娶。
她一如既往,也全会陪同他去。
脸上不会挂着不乐意的神情,对他亦好似恩爱夫妻,丝毫瞧不出二人不和。
在宫廷品官筵席上那样,在林家也那样,那她不只顾着温家的脸,还顾了他的脸。
他二叔林淮都很喜欢她,说他有福娶了温家小女。林淮不知道自己每日背后遭受她咒骂。
即使她致力于对外展示二人婚姻和洽,不妨碍她回了官邸,与他互不言语,也不妨碍她夜不归宿。
秋。
从各路收过来的血证病者看诊手记,和他姐姐一样的病症,都没活过几年。
瞧着面前一本本诊籍摞叠于案,了似一盘盘铅铜压心。
日日黄昏,太阳一落山便提不起精神来,写出来的奏疏他转天自己瞧,不好意思往上边递。
官邸沉肃,夜间禁军巡逻,浑浑噩噩一夜夜。
直到有一天夜,在书房,照常问她去哪里这么晚回来。
那夜之后,她从官邸搬了出去,再没回来。
他全然无法回忆,那天夜里在书房,二人之间发生过什么事,那夜的记忆也好像被什么清空过。
每每试图回忆,那种感觉,和在江秋墓前,在嬴非墓前的感觉十分类似,铺天盖地的愧怍,强烈的对自身的厌恶,不止那段记忆,他觉着自己整段官邸的记忆尽是混沌而模糊。
那一年秋,温系彻底失势。
上朝受种种无端弹劾,上值奉承示好沈系。
他不在边镇,却须保证边镇之每一下层士卒皆领其应得之粮饷,幸而林汝孙林系还在试图平准各路粮价。
散值疲乏,他在她住过的屋里落座停留。
他已有很久没见过她了。
林家宗族礼,他的侄子林时琏,及笈礼。
他递信给她叫她一起过去,林时琏和林沂一家她也认识的。
她没来。
林家宗族活动她不来,朝廷品官宴会她也不来。
他一时再寻不出什么能与她正当见面的理由。
看着她屋里的陈设,觉出自己好笑,她又不是没了,他却每每来她屋里回忆过往,奢求一缕熟悉的梅花檀香。
平时忙着忙着什么便也无法顾及,而常常隔一段时间,总有几个时辰,思绪不受控制一般,极度迫切地想见她一面。
失神在她以前住过的屋里四处翻找。
祈愿一样期望,还能再找到什么她遗留在他这里的,她的东西。
真被他找着一件物什。
曾经他送给她的一环红玉玉镯。
最名贵的一只。
玉石挂红,全境难得一见。
仪定情缘那只玉镯她喝丢了。
这只她无意中还给他。
偶然,在太和楼里碰见。
他心下欣喜,倒想多瞧两眼,她却上来当着众人面给他来一巴掌。
他想,够了吧,也不是非她不可。
出去太和楼,她还跑出来追他,问:“还疼么?”
他回:“你觉得我不疼?”
总是有人因为骂不到他二叔林淮而来骂他。
他对她说:“有空了,回来待一会儿么?愿意吗?”
她说行。
自此之后,即使她从不得空回来,即便他翻过密探递来的文书里,与她有关的踪行,赵汝泠的名字开始频繁出现,赵汝泠是宗室子。
他与她至少还保留着婚姻关系,他想她对那些个宗室子,多半和对赵一钦一样,她算账算得乏,找个赵家人寻寻乐子,说到底他才是她的夫君。[赵一钦,不明;提举皇城司,建安郡王]
转年春,林汝孙转任户部,温沈关系缓和。
枢密院。
自他弹劾林中复傅秉文,二人出朝,他彻底掌握承旨司。
他职枢密院都承旨,迄时完全获得都承旨的权力。
兵马名籍,调兵遣将,上奏下达,铺递,开支,尽数经由己手。不过后来好景不长,沈庭简官吏考功,枢密院半数实施权回落沈家。
他和谢友兰路过中瓦子她们常聚的徐太丞茶肆,他前几年很少去,不巧这次进去她也不在。
他说:“近日敲开玉石,是块好玉。”
他的好友谢友兰说:“凛姐儿又有新簪子了。”
他想温凛戴一定好看,他有着好料子也全给她留着。
她的好友沈静观笑着说,“不会吧,我们淮东的参议官啊,她现在眼里全是那赵七公子,哪还记得起来有你这么个夫君?你就一点风声没得到吗?”
那是他出现在温颐斐宴上的原因。
院里人声喧哗热闹。
他立于西廊道,温凛站在南廊道。
两个人视线相触。
她朝他笑了笑。
他向来对他人情绪知触敏锐。
两个人认识这么久了,他看一眼就知道,她心已不在他身上。
她眼中意味,他于她已成为昔日旧事。
京媣正寻她,她见到京媣,大概想起什么事,同京媣笑语相谈甚欢,两个人相携回身离去。
他远远望见,她手腕上不是他送的玉镯,另一串珍珠手串,取而代之。
她多半是把他这个人都忘了。
不仅是忘了,还有哪里变了。
他很清楚她,对情思种种不甚在意,见异思迁,还是将谁遗忘,不足为奇。
她诚然移情于他人,那位宗室子,赵汝泠,人是不一样的人,名字倒与他十分相似。
他早心知,她需要一个省事的夫君,且各过各的。
一退再退,无路可退。
那天她回来官邸,他还想,有良心了,知道回来了呢。
她却问他:“和离书还递吗?”
从头再来,或至此而止,她的语气听起来很想就此终止。
她在窗旁玫瑰椅处坐着,捧一竹筒,里边冰雪冷元子水,喝得美滋滋的,东一句,西一句,同他问着些什么。
他倒不是不想回,只是想不出该回什么。
偷偷摸摸瞧她,思绪卡顿,公文写得断断续续。
她起身要走的时候,他手里笔悬在半空,木然中再记不起下个字原本要写什么。
她驻足门前,转头看他。
片晌他想了很多。
她动身离开。
他也知道追。
她说,“明天旬假,我再来。”
忆起初。
他至今记得,初见她的时候,眼前一亮,这个妹妹聪明又漂亮,甜美,水灵灵的,很可人。
偶尔见到她,听说是温家的小女儿,只知道她是温颐中、温颐斐的妹妹。
印象中她跟在她母亲温夫人赵希筠身边,灵巧温顺,对谁家夫人都是言笑晏晏柔和的样子。
灵心四照,妙舌连环,筵席中如鱼得水,极善酬酢,礼教极佳,手挥目送得心应手。
他也有幸碰上她另一幅高高在上,目中无人颐指气使的样子,令人咂舌。
后来,她和前朝皇太子的事,从曹玹珩嘴里传出来之后,他又有幸碰上她和温颐斐吵架,两个人当场不知道朝对方骂出多难听的话。
原因是他俩抢同一个男伎。
回家路上,她的朋友京媣和他顺路。
京媣在一旁喃喃道,“温颐斐也太不当人了吧?如何能对自己妹妹这般?当初还不是跟着他学了的?”
他喃喃道,“啊。。。真不知道该说什么。”
回忆起来,他就算是回家一不小心撞死在房门框子上,也想不出来,他日后娶回家的人不是薛忱,更想不出来是自己娶了她。
之后几年他去了两淮,与她一直交集甚少。
直至他自被贬官去了四川。
过年时归临安,宴会上再见这温颐斐的妹妹,亦无多在意。
推杯换盏中总觉着被谁人目光盯住,她在对面笑着朝他举杯,他姐姐林兑卿瞧出来,在旁边看戏笑靥似玉。
再过几天,突然有人问他是不是已同温凛订婚,他都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婚事,他爹林渝不知道,他二叔林淮也不知道。
他过完除夕同族里人祭拜事毕,行李已收拾好准备回四川。
收到朝廷调令,他被朝廷调回临安,任枢密院编修。
很熟悉,他入朝之后的第一份差遣就是枢密院编修。
很少有调令过年出,礼部吏部没有那么勤快。
当时的丞相江秋,听手下人说,林汝洵被温执中调回,调进枢密院了。江秋还迷惑温执中调他干嘛。[江秋,林系;原左丞相]
她在她爹温执中那里耍赖得来的。
她娘娘赵希筠原先不同意这门婚事。
于是他见识了她五花八门的小手段。
他对她,从不太熟到相爱,从无奈心烦到心甘情愿,历时甚短。
最后他竟跑去找二叔林淮,恳请他二叔前去温家说亲。
二人情定萧山,成婚临安。
好像是被骗了。
她母亲赵希筠一定捏准他脾气好,毕竟城里找不出第二个能忍得下她脾气的人。
…
温凛颦蹙着眉,与林汝洵一径对视。
吵是真吵得不可开交过,她只不乐意被他责问,其余倒真没对他有多大意见,至于他说她的那些,她大抵能评一句,他也半斤八两。
在朝里,他以别人上奏奏折,他写一本书上奏而出名。
多半让人忽略他本人生得十分赏心悦目这件事,平白让建安王赵一钦、她大哥温颐中、以及清流探花郎姚鹿卿等人,摘去好容貌的名头。
除此之外最有特点的,和他姐姐一样,发色肤色似是褪过色一般,棕色的头发眉毛睫毛,浅褐色的眼睛。平日里瞧不明显,日光下一眼就能从人堆里找出他和他姐姐。他家姐弟三个,只有最小一个林汝淞不这样,他爹林渝独宠林汝淞,大抵也有其中缘故。
也和他姐姐一样,唇峰生得钝,微然抿唇的时候,给人一种很好相处的感觉。
眉眼间又是寒肃气,清冷端肃,高不可攀的意味。
两淮回来之后,敛眸时现出凌厉、肃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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