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祈回头，冢主提着一包东西走近，食物的鲜香缓缓飘来。
江祈问：“这是给我的吗？”
冢主将食物递给江祈：“嗯，鬼城的很多食物不适合你，想吃什么和我说。”
江祈接过，油纸袋内是精美面点，竹筒里装着温热的茶水，拆开木盒隔层还有让人食指大动的鲜美剔骨鱼。
“你什么时候去买的？”江祈没有多看食物，而是隔着面具与冢主对视。
冢主：“刚刚。”
江祈若有所思：“……嗯。”
冢主询问：“不吃吗？”
江祈抬眼，随手指了个摊子道：“我想吃那个。”
冢主顺着江祈手指的方向望去，摊上摆满了浑身刺的烤鸡蛋，还有些蛋壳碎裂露出了黏糊糊黑色的鸡爪。
冢主皱眉：“最好不要，会掉头发。”随后又补充道：“你若想吃，我帮你找些不伤身的。”
江祈又道：“那那个我可以吃吗？”
他这次指了个牛头鬼卖的摊子，漆黑的锅里面放着的是不停蛄蛹的牛尾巴，仿若小蛇一般。
冢主：“可以，但一定要煮熟了。”
“那个呢？”江祈又指了个摊子。
就这样，江祈仿佛初入世间一般，这看两下那看两下，怀里没一会就抱了一大堆吃食，眼睛还在不断搜寻新的好吃的。
冢主似乎有些无奈，道：“我帮你拿些吧。”
江祈嘴里的丸子还没来得及咽下去，笑着含糊不清地说：“谢谢啊。”不禁心中感慨，从前都是他带着别人浪，还是头一回被照顾的这么周到。
江祈拿了块刚买的年糕，伸手放在冢主面具的嘴边：“你也吃，这个年糕味道不错。”
冢主似乎愣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江祈看到他这个反应很开心，揶揄道：“哦~，冢主大人带着面具吃不了，那我吃啦。”
冢主无奈：“你吃吧。”
江祈把年糕咽下，满足地说：“我有个朋友，他就特别爱吃，他和我说吃东西最是快乐，我今天总算是有些理解他了。”
“对了，我猫呢？”吃着年糕，江祈四下搜寻却不见猫的踪影，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走丢的。
冢主：“我派人去找。”
江祈：“不用，过一会它自己就回来了。哎？那是什么？”江祈像是个永不知疲惫的孩子，又被一个卖诡器的摊位吸引了注意。
灵术驱动的各种器械叫灵器，诡术驱动的叫诡器，因为鬼修人数相比灵修要少的多，所以诡器即使在鬼城也是很稀缺的。像刀剑这种则是灵修鬼修都可用。
不过把江祈吸引的倒不是稀有的诡器，而是困在诡器匣子内的一些蝴蝶。
诡器匣子是镂空的，江祈从摊中拿起一个，从匣中缝隙观察。
匣中蝶名万寿蝶，一种很古老的昆虫，翅膀翩然宽大，颜色猩红艳丽，一看就是邪物。这是种很古怪的蝴蝶，可以由成虫变回蛹的状态，从而达到长寿不死。
万寿蝶对生存环境要求很高，十分娇气，极难饲养，除了观赏也没什么用，所以像这种大批出来卖的摊位不多，质量这么好的更是可遇不可求。
“怎么卖？”江祈想带回去给何卫宇，让这傻徒弟见见世面。
卖万寿蝶蝶的鬼商刚才在背身摆弄其他匣子，一听来客人了赶忙转身回应：“哎，你要多少年的？”
鬼商一边招呼江祈一边警惕地环视四周，很快便就看到了不远处的冢主，忽的脸色大变。
江祈疑惑：“啊？这玩仍还按年卖？”
活得久的更贵吗？好像确实也合理。
鬼商却立马把蝴蝶从江祈手中抢走，其他匣子也尽数装进袋子里，慌乱道：“不卖了不卖了！”而后摊子都不要了就慌张逃跑。
江祈回头问道：“他这是怎么了，赶着去投胎？”
冢主走近，只是淡淡道：“谁知道呢，可能找死吧。”
江祈：“还要再死一次啊……”
此言一出，冢主面具下突然传来一声轻笑，江祈愣住。
这声轻笑真的好熟悉，完美的与记忆中那人的笑声重合。不知为何，江祈突然有种直觉，或许冢主面具下会是他心中所想之人的那张脸。
好想摘下来看看……
冢主见江祈看着自己不说话，问道：“怎么了？”
江祈回神，说：“没什么。”
冢主：“还要继续逛吗？”
江祈看着冢主身上的大包小包，都是自己吃了一口就放下的各种稀奇美食，不禁笑出声：“不啦，再逛吃不下了，我们走吧。”
冢主：“好。”
江祈心情甚好，感觉鬼城的空气如此清新，各类妖魔鬼怪看起来如此顺眼，他手枕在脑后，大摇大摆地哼着小曲往回走，冢主就在后面默默跟着他。
忽然江祈停下脚步，冢主察觉有异，问：“怎么了？”
江祈回头，尴尬地道：“嗯……我们往哪走啊？”
冢主一愣，随后忍俊不禁。
这次不再是若有若无的笑，江祈是切切实实听到了冢主清晰的笑声。
*
“晴阴节兮花乱飞，老渔歌兮野巫舞。灵埃乐兮憺忘归，人无忘兮雨而雨……”
焚水河安静，江祈在桥上随意哼着小调。圆月高悬，夜风拂面，一天的疲惫也被一点点吹散。
江祈望着蜿蜒入夜色的河流，问道：“这河以前好像没有？”
冢主看着风飘然吹起江祈的发丝，答道：“以前是道沟，为了方便取水开凿出来的。叫焚水河。”
江祈：“焚水河？”
冢主：“嗯。”
江祈突然想起之前鬼郎中说的话，道：“那这里是不是有一个叫千龛窟的地方。”
冢主：“有，你想去看看吗。”
江祈：“可以吗？”
冢主：“跟我来。”
冢主过桥，把江祈带到了一道石阶前，石阶还在向远处延伸，隐没在黑暗中，不知尽头。
江祈：“这石头……”
脚下的石头踩起来凹凸不平，隐隐似有星光水痕闪烁。冢主半跪在江祈身后，将手按在地上，丰沛强大的诡力自掌心传输到地面，金莹石受到召唤般散发出金光。
江祈看着脚下升起的金光，很是惊奇：“哎？”
冢主仰视江祈，诡力更加猛烈地注入，柔声道：“向前看。”
江祈回头，金莹石通铺的长阶瞬间被点亮，璀璨通明，自他们脚下蔓延至山间，点亮群山数座。
山间有吊桥或山路相连，桥上围栏上也镶嵌着无数夜明珠，灯火似繁星指引前路，终于，无数洞窟驱散黑暗般乍现。每一个洞窟内都有大大小小的神像静矗，盏盏佛光照彻永夜。
满天佛窟恍若一盏盏孔明灯，不升不落，恒久地飘在鬼域的黑夜中，照亮鬼修们心中的一片虔诚。
厚重沧桑，庄严神秘，眼前的景象难以用语言形容，江祈连惊叹都发不出来了，生怕惊扰了这漫天神佛。
长阶下是安静流淌的焚水河，水下倒影波光粼粼，倒映出交相辉映的千窟灯火。从最开始的一片漆黑，到现在的灯火漫天，冢主用自己的诡力一人点亮了漫山石窟，千龛万象。
江祈被震撼良久，回头才发现冢主一直在看着自己，冰冷的面具被灯火照耀，温柔又深情。
冢主：“要进去看看吗？”
江祈：“……好。”
二人沿着焚水河上的长阶上山，长阶其实更像宽广的石桥，承载着络绎不绝前来祈福祭拜的鬼修们，桥的尽头便是神，便是它们对人间的寄托。
不过现在整条长阶只有江祈和冢主二人，他们停停走走，穿梭山间河上，观赏这一座座瑰丽宝相。
越往深处走残破的佛像就越多，或无头，或无臂，唯留金斑点点，让人不禁心道罪过。
江祈心怜：“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无头佛像？”
冢主：“被人砸的。”
江祈疑惑：“谁？好好的佛像为什么要砸？”
冢主：“曾经的奉山城百姓。”
冢主平静道：“苍劫时期，冤魂肆虐，奉山城百姓们曾寄希望于神，但神佛却没能保护他的信徒。越是信奉的人，砸的越狠。”
加上年久失修，很多地方都破损了，有的经历风吹日晒，直接变成一滩烂泥，再无神姿。
江祈望着远处受伤的佛像，沉默不语。
最初这些佛像几乎没有一座是完好的，都是在奉山城生活的鬼众一点点修复，才有了如今的佛山。大多数鬼并不是专业的石匠，也不知道怎么修，很多石像被修复的千奇百怪，甚至有的直接被安上了骷髅牛角，就这样，反而造出了属于他们自己的鬼神。
其实能看出来鬼们对这些佛像是很虔诚的，许多石窟虽然简陋但打扫的很干净，香火贡品也很新鲜，有些佛像虽然千奇百怪但神韵丰富。江祈莫名觉得他们比人间的那些大石块更有灵性。
冢主突然问：“你可曾拜过佛。”
江祈回神答道：“算拜过吧。不过未曾祈愿。”
冢主：“为何不祈？”
江祈做轻松状：“佛祖他老人家一天要处理那么多祈愿，我就不劳烦他啦！”
其实是因为年少的江祈骄傲轻狂，觉得自己想要的一切都可以自己实现，根本不需要求神拜佛。
冢主：“鬼城的神很清闲，要拜一拜吗？”
江祈欣然应下：“好啊。”
二人挑了一个较大的石窟进入，里面少说罗列了几十座石像，高几米到十几米不等，有新有旧，有神有鬼。周围墙壁上布满了烛台，长短不一明暗交错，似漫天星辰散落人间。
檀香袅袅，江祈手中轻握三只，高举过头顶作揖，插入香灰后对佛像肃立合掌，双膝跪在蒲团上，上举头顶下至心口，默念后拜倒。
江祈起身用余光瞟身边人的身影，心中偷笑，竟有种拜高堂的感觉……
这一瞟恰好瞟到了冢主腰间的面具。
面具？
江祈恍然：对啊！拜佛不能戴面具拜！他赶忙抬头，冢主却眼疾手快又把面具带上了。
江祈：“……”
冢主整理好面具，见江祈一脸不甘，问：“怎么了？”
江祈倔强不答：“没事！”
冢主：“？”
鬼域的祈福不同于人间，冢主递给江祈一盏烛火，道：“双手合十祈愿，后用诡力牵引至壁窟中。”
江祈照做，远望烛火缓缓升空。
放飞烛火的时候其实觉得挺落寞的，因为他在祈愿时竟觉得无人可祈。最后无奈给何卫宇求了个学业有成，平安顺遂。
冢主却很是虔诚，烛火飞了好高好高。
“我有一愿，祈了一百二十年。”冢主看着高飞的烛火，突然道，“好在……是实现了。”
江祈讶异：“你每次来这里都祈同一个愿望？”
冢主：“嗯，不过这次不是了。”
江祈不禁有些羡慕，经年夙愿得尝，自己现在却已经活的无欲无求，连愿望都没有了。
“那里是什么？”江祈突然发现了一个窟室，位置偏僻，烛火昏暗。
冢主：“我也未曾去过。”
江祈有些意外，鬼城竟还有冢主没去过的地方。
江祈踏入其中，觉得这个窟室的神像和其他的不太一样，身形修长匀称而且……
江祈眯起眼睛细看：“这两座是不是挨的太近了些……唉？”
终于看清，不是挨的太近，而是根本就是一座紧贴在一起的双人神像！
江祈：“这？？？！”
神像其中一人腰佩鬼剑双行，居高临下，神态轻蔑骄傲，右手掌心诡咒燃烧，意气风发。另一人带着面具站在一旁，沉稳冷漠，帝王之气尽显，手珍视地托着身边人的左手。
雕刻这座石像的鬼生前可能就是个石匠，审美在线，给江祈刻出了些许女相，颇为俊美。目光向后延伸，庞大繁缛的壁画浮雕清晰精细，头顶的夜明珠洒下顶光，给石像添了三分柔和，让二人有种悲天悯人之姿。
如此鲜明的形象，不用想也知道是谁了。
江祈愣在原地，呆呆地看着这伟大的鬼界艺术品，同时也有些尴尬：鬼祖的石像衣衫不整，雕刻者似是为了表现豪放不羁，但却意外雕出一种魅态，似刚经历一场巫山云雨。
冢主：“我这就命人整改！”
冢主也不知道这石窟别有洞天，他心情复杂地同江祈解释，说着就要往外走，脚步都有些不稳。
江祈从震惊中回过神，感受到冢主隐晦的怒意，赶忙拉住：“等等，你想怎么改，不会要把他们劈开吧？”
江祈不理解冢主的慌乱，虽说这石像对他确实有些冒犯，但其实也还好，这样一座天然巨石雕刻成的双人石像，若劈开真是暴殄天物了。
冢主猛然被拉住，有些不知所措。
江祈贴近他的面具，缓缓道：“冢主大人，你慌什么？”
冢主沉默不言，袖中的手却缓缓攥紧。
江祈心中叹息，道：“都认出我了，还不让我知道你是谁吗？”
江祈试探地将手伸向面具，冢主没有拒绝。指尖轻触，精细的纹理一起一伏，牵引着呼吸，错乱了心跳。
“喂——那边的是什么鬼！！！”
浓烈酝酿的氛围被骤然驱散，一只守夜的鬼似捉奸之人突然到来，喊声洞窟回响。
守夜鬼愈来愈近：“石窟酉时才开放，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江祈不由失措，像做坏事快要被发现的孩子，放下手假装什么也没发生，然后拽起冢主就朝另一个洞口飞奔而出。面具下的冢主一脸错愕，江祈却无暇顾及，莫名紧张，二人紧牵着的手有一层薄汗，也不知是谁的。
出了洞口又跑了好远，身上的燥热被山风吹灭，江祈才渐渐冷静，随即对自己奇怪的反应莫名奇妙。
我跑什么啊？？？
搞得好像自己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样，而且是冢主大人亲自带他进来的啊！
江祈长舒一口气平复心情，回头，见冢主还任由自己牵着他的手，看着十分……乖巧。
江祈赶忙松手。
冢主也很给面子，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二人就这么站在原地，像两个木桩子。
江祈率先开口，打破尴尬的场面：“今天天气不错哈。”
抬头，鬼魂飘荡，万里乌云。
江祈郁闷：“……”
冢主配合：“嗯。”
江祈内心抓狂，这是咋回事啊！有啥尴尬的啊！不就是石像吗！不就碰个面具吗？紧张个头啊？！还有我他妈当时摸啥啊，直接摘下来就好了啊！现在连他是谁也没确认，我堂堂鬼祖……
“冢主大人……”一声空灵的女声把江祈从胡思乱想中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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