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已露花苞,厨房里出了个新菜,荷花玉露羹,待他能出门了,我们一道尝尝。”林海笑道。


    “好。”


    黛玉听得这话,还有父亲慈爱之笑,忽觉岁月静好,不由的落了一滴泪。


    林海知道她并非悲伤,便恍若没有瞧见,嘱咐她早些歇息,便离开了。


    小厮小心的提着灯笼,笑问:“老爷,可是要去看看大爷?”


    如今老爷跟大爷缓和了许多,不再横眉冷对,他倒是也敢讨好卖乖了。


    “恩,去瞧瞧。只是,咱们未必进得去门。”林海难得笑出声来。


    “大爷那回事,有几日了,也该好的差不多了,听说暮鼓晨钟两个小和尚,晚上特意趴在大爷床边,想把虱子引到自己的头上去,也好捉不是,可是也奇怪,竟一个都沾不上的。”小厮道。


    “还有这事?”林海略有吃惊,转而一想就知道了是怎么回事。


    “两个长辈,为难一个稚童,胜之不武啊。”


    “不必去知否苑了,去胡夫子那里瞧瞧罢。”


    “是。”小厮不知林海怎么改了主意,不过瞧着他没有生气的意思,赶紧伺候着拐了条路。


    到了夫子那里,林海依旧亲自扣门,无二含笑开门,仍旧一礼:“林大人。”


    “夫子可用膳了。”


    “用了,一整只鸡呢,如今撑的有些动不得了。”无二道。


    “夫子突然这样的肚量,可见是有了好事下饭。”林海一语双关。


    夫子本就在廊下消食,耳朵也很好使,负手冷哼:“怎么?你这是来替儿子出气的不成?”


    “不敢。”林海同他一并站在廊下。


    “只是,罚而有度,这还是夫子教我的。”


    夫子气笑了:“上阵父子兵啊,我整天被你儿子气的三佛出世七窍生烟,你却视而不见,如今不过是小小的教训他一回,你就巴巴的上门来,若替他赔罪也就罢了,如今却是要逼我就范,这是什么道理?”


    林海苦笑:“夫子原来是要个赔礼道歉,子不教父之过,我在这里替他向夫子赔罪了。”


    说罢一礼。


    夫子避开,仍旧满脸不高兴:“少来,瞧着像我欺负了你们父子俩似的!”


    林海站直身子,笑叹了口气:“夫子原是知道的,只是咱们心知肚明,实在不必宣之于口。”


    夫子指着他,啧啧了好几声,眯着眼又冷笑道:“听说,你想让一贾姓进士给你家小姑娘做西席?”


    “是有此事。”林海并不惊讶,反而问道:“夫子这个脸色,莫不是此人有什么不妥?”


    “不知。”夫子冷哼,一甩袖子回屋去了。


    “我也打听过一二,贪墨被罢黜,不过出身贫寒,贪墨倒是不足为奇,学问却是有的,姑娘家课业也不重,已然足够。”林海也抬步进去,坐于一侧。


    “呵。”夫子依旧冷笑。


    林海正色起来:“莫不是真有什么大不妥?还请夫子解惑。”


    “哼。”


    林海拱了拱手:“其实阿铎这几日,平白有了孩子气,这是夫子教导有方。”


    无二经过窗外,听着这话,难得的脚步错了,一头撞上了柱子。


    “文人傲骨呢?这就被你自己吃了?”夫子讽刺。


    “如夫子所说,世道不好,傲骨无用。”


    夫子点头,中肯的评价:“子肖父,你儿子向来不要脸。”


    林海沉默了一瞬。“恩,他有些像我。”


    夫子也沉默了一下,抬手倒了茶,照旧推给他:“那个贾雨村,出身贫寒本没什么,甚至,那样的出身还能不到而立之年就中了进士,该赞一声才是。”


    “他赴京赶考之前,借住一座寺庙,唤作葫芦庙,旁边住着一个甄士隐,曾几番资助于他,甄士隐是个倒霉的,女儿被拐子拐了,他自己伤心过度出家去了,留下一个老妇在娘家做针线度日,贾雨村刚好做了那处的县令,他不说报恩照拂一二,却转头就娶了老妇的贴身丫鬟为妾,如今已经扶正了。”


    林海饮了口茶:“有些凉薄。”


    “若只这样,还不算什么。”夫子抬手,给他续茶。


    “前些日子,金陵城发生了一事,金陵薛家的公子哥儿救了一个小丫头,那个丫头,恰好是甄士隐被拐的女儿,唤作英莲的。”


    “薛家人一路带了那英莲来了扬州,如今住在城中的一处盐商的园林别院,这园林是他们新买下的,他们住进去不过两日,那英莲就被送去了贾雨村所住的客栈。她一番哭诉,说自己被当地的豪强胁迫,求他救命。她眉心一点红痣,且能说出当年葫芦庙,贾雨村当知她身份没有作假。”


    “贾雨村不肯救。”林海道。


    “恩。他拒不相认。然后连夜换了客栈。”


    “薛家人就把英莲接了回去,再没有出过那个园林别院。仿若,只是为了试探贾雨村罢了。”


    夫子这回没有卖关子的意思,直接继续道:“我能特地让人把这事查的这么清楚,是因为那个薛家,是为你家来的。”


    林海懂了:“你是察觉了薛家不对劲儿?”


    “恩。他们来扬州已经许多日,曾打听过林家的事,还试图买通前头的人,问林铎的事,前头的人不知道,也不敢说,他们消停了几日。”


    “净寻寺你们遇袭是意外,但你家两个孩子偶遇薛家人,不是意外。打听不到,那就干脆认个亲,倒也是个办法。”


    林海摩挲着茶杯边缘,深思一会,才道:“金陵薛家,于我们算不上姻亲,我也不甚熟悉,甚至我夫人原先不曾见过那位薛王氏,她一个寡居的妇道人家,带着一双儿女,跑来这里,本身就有蹊跷。”


    “他家有个儿子,兴许只是来求个书院?试探贾雨村,兴许是看中了他的才华?想聘他?故而试试他的人品。这两样勉强可以解释,但独独打听林铎,是为什么?他家送黛玉的礼,又偏偏投其所好,他们如何得知黛玉的品性喜好的?”林海不由得蹙眉。


    若是冲他来的,没有什么,但若是冲他一双儿女来的…


    “所以,见面便知。”夫子倒没有什么担心之意。


    “薛家儿子并不成器,是个纨绔中的纨绔,他如今还算有个人样,全是他的妹妹约束。包括薛家的生意,也是那位年方十一岁的薛家大姑娘操持。”


    “你家小姑娘就已经是聪慧无双,金陵薛家何德何能,竟然也出了一个能人。”


    “你既然让林铎去见那个薛家小子,那就让你家姑娘试一试薛大姑娘。他们总要历练,不能样样都让我们替他们扫平。薛家,就是他们的第一块磨刀石。”


    林海摇头拒绝:“何苦牵连黛玉,我只想她平安一生。”


    “呵,有时候我真不明白你。”夫子轻笑,本来懒散的样子,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平凡微胖的脸庞上居然有了点世外高人的谪仙气质。


    “你明知世道不好,天下必乱,你甚至愿意为此冒天下之大不讳,全不顾君臣人伦,可又偏偏心存侥幸妄想,仿若你女儿可以置身事外一般。”


    林海脸色萎靡下来,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


    夫子冷冷开口:“你当知道,若没有林铎,她未来的路,也好不到哪里去,你这个身份位置,她及笄后极有可能被纳入后宫,圣上只管你有没有用,可不会管你的女儿,是否先天不足,是否能在后宫活下去。”


    “哦,你可以早早给她许配人家,先不说你定了亲,圣上也能强取豪夺,就说你心里选的是否靠谱,你觉得那家老太君心疼自己女儿自然会善待你的女儿,可是你想过么,荣国公府的二太太,跟你夫人可没有什么好交情,她会愿意自己眼珠子似的儿子娶一个先天不足的姑娘么?她哪怕什么都不必做,熬死老太君就够了,你女儿迟早落到她的手里!”


    “要想女儿不进宫,除非你死了,没了价值,可若你死了,你女儿就是个百无一用的孤女,任人欺辱。”


    “林如海,你是生死两难。”


    林海的身躯被一节节打中,就那么佝偻了下去。


    夫子却还没有完:“如今有林铎,自然会护他的阿姊,可是,林铎性子太过偏执,你的女儿是他唯一的死穴。”


    “京城的人可没有我这么心慈手软,他们若是知道,林铎有了死穴,他们会怎么做呢?”


    林海猛的抬头:“谁也不能动我的女儿。”


    “否则你就同归于尽。我知道,但我这是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了,你才知道,可如果你女儿是死于意外呢?你能分辨么?你不能。而他们做得到。”


    “林如海,你是个文人,是个手不沾血腥的好人,所以,你不会知道,沾了血的人有多疯狂。”


    林海再次低头,他这次思考了很久,夫子也不着急,给他又续了茶,自己依旧只拿着空杯子把玩。


    似乎想到了什么的林海,缓缓起身,深深的一礼:“多谢夫子。”


    夫子受了这一礼,却面色冷漠:“我瞒不了那边多久。”


    林海没有起身:“还请夫子,给指一条路,我将,感恩,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