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里下人盘根错杂,后头婆子们被埋,前头自然也有人急了。


    大管家名唤林庚,他的屋子里,此时聚了数个管事的。


    打头的就是陈嬷嬷的爷们和徐嬷嬷的大儿子。


    陈管事一直管着府里所有的采买,徐嬷嬷的大儿子王管事则管着外头所有的庄子农田。


    可以说两处油水的地儿都被他俩占了。


    反倒是大管家林庚,手里并没有什么实权的,平日里做的多是伺候林海的差事,外头应酬往来,里头书房整理。


    先开口的是陈管事的,他是太爷时候的小厮,也熬了许多年了,年纪比林庚还大上那么一岁。


    “林大管家,我们来,也没别的意思,就想请大管家跟大爷禀个话,家里的婆子惹了大爷动怒,我们也有管教不严的罪,应当给大爷叩头谢罪才是。”


    “只是大爷尊贵,咱们拜不进去,只能麻烦大管家了。”


    林庚何尝不知他们的来意。


    他识字,陪着林海读过书,性子也就有了几分相似,对这些争权夺势,黄白之物,倒没有多么热切。


    他当大管家,是林海承继家业后顺势而得的差事。


    可那时候太夫人尚在,顾及老人,所以仍旧爱用陈管事的,后夫人掌家,也是推了王管事的。


    他只冷眼瞧着这两人虽然贪墨,但也有分寸,知道要脸的,故而也不曾在林海面前多言语什么。


    但现在,夫人刚去,那些婆子就忍不住了,要说没有这几个在前头撑着,她们还没那么大的胆子。


    这会到自己跟前,赔罪是假,试探是真。


    他面色无波:“这话你们可当真?”


    “大爷是主子,可不会什么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下作把戏,你们既请罪,他怕是会立刻成全的。”


    陈管事没想到一向有些文气的林庚会这样不留情面。


    脸上一阵尴尬,又有些不甘。


    “林大管家,我们纵有罪,可罪不至死,大爷年幼,可以儿戏,我们不敢有怨言,只是大管家,咱们都是府里的奴才,一条船上的蚂蚱,有句话不敢不说。”


    “大爷这样,传出去,于老爷名声实在无益,若有心人参上一本,子不教父之过…”


    陈管事留了半句在嘴里。


    旁边的王管事,立刻接口道:“大管家,我年轻嘴笨,说不出什么,大爷要出气,打我一顿骂我一顿都行,一顿不够就两顿三顿,只是我老娘这个岁数了,实在经不住这个,还请大管家代传,我愿代母受罚。”


    说罢,还挤出了几滴泪来。


    后头站着的小王管事,也跟着挤了几滴泪出来。


    另一个方管事左右看看,也开口了:“大管家,再怎么说那些婆子们也是太夫人,夫人的人,如今夫人尸骨未寒,她们也不是犯了什么大错,大姑娘就这样处置,于自身名声也是不好啊。”


    林庚冷笑出声:“夫人尸骨未寒,这句话,你们也配说的!”


    “你们欺大爷大姑娘年幼丧母,想着拿捏主子的时候,可曾想过这个?”


    “往日里,你们自己窝里斗,为的是那黄白之物,子孙后代,也就罢了,可现在,你们怕是忘了自己是谁了。”


    林庚看向陈管事:“子不教父之过,整个扬州城,敢跟老爷说这句话的,你是头一个。”


    陈管事登时冒了汗了。


    他识字不多,只听自己儿子念过这个,便时常拿这话当由头教训儿子,用的还觉得挺顺手。


    可他听林庚话里的寒气,只觉得不好。


    正要再说几句缓一缓,就听外头一声轻咳。


    一个修长瘦削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林庚起身,躬身行礼:“老爷回来了。”


    一屋子的管事惊魂未定,赶紧跟着行礼。


    陈管事冷汗越发多了,他不知道老爷何时回来的,又听了多少。


    “都散了罢。”林海声音听不出喜怒。


    一时间无人敢动。


    “呵。”林海冷笑一声。


    众人吓得一哆嗦,这才再次行礼,退了出去。


    林庚不敢请林海入内,自己快步出去,跟在林海身边,低声道:


    “老爷,他们如今生了异心,恐生事端,不若先看管起来,再作处置?”


    “我已经吩咐,关了门户,且看这一晚上,能怎么折腾。”


    “是老奴没用。”林庚有些羞愧,他于管家一道,本来就不算多有能力,自丧子无所出后,就更有些淡泊,只一心伺候林海。


    虽说忠心耿耿,可也是失了本分,同那些人,本质也没有什么不同。


    他越想越羞愧难过,竟跪了下去。


    “老奴,对不住老爷。”


    林海倒没有几分怪他的意思,手一拉,把人拽了起来。


    “我还能不知道你么,各人有各人的长处,你替我打理外头之事,向来妥帖,管家之事,纵知你有所不能及,也定要你管着,这时,就不能怪在你头上去。”


    “原先有夫人在,她爱用自己的陪房,我也要给她颜面,本就难为了你。”


    林庚听了这话,一时间也要老泪纵横。


    林海撇了他一眼,笑道:“怎么出这个样儿了,果真是老了么。”


    “是老了,还望老爷不嫌弃,让我再继续伺候着。”


    “不止你老了。”


    林海一路回了主院,便觉得有些气喘,林庚忙扶着他先坐了坐,才伺候他去更衣。


    林海让人上了两盏茶,又指了凳子让林庚坐。


    林庚行礼,才坐下。


    “他倒是知道打发人去同我说上一声,不过说的也不甚清楚,你来说说。”


    林庚知道他指的是林铎。


    “回老爷,大爷今儿把后院的几个婆子埋进了土里,只露着脖子和头,让人每日喂点汤水。”


    “大爷也不是一味的要人性命,只是吓唬吓唬,一同埋进去的红豆发了芽,就放人的。”


    “至于缘由,是那些婆子实在不像话,夫人百日未过,就想拿捏姑娘,拿姑娘当筏子,两厢斗了起来,还弄的后头风言风语不成样子,也是我无能,敲打了她们的爷们,可只消停两日,就又暗地里折腾了起来。”


    林海听了,嗯了一声,只从面上,看不出喜怒。


    但林庚伺候他已久,知道他已然动怒了。


    林海是典型的文人,一言一行,都是儒家风范。


    便是动怒,也不会破口大骂,甚至面色如常。


    林庚想再给林铎说几句话,他虽也觉得林铎行事有些狠厉,但也是那起子人欺姑娘在先。


    “老爷,这罚看起来是吓人了点,但跟发卖出去相比,还是轻了许多…”


    “风言风语是指什么?”林海端起茶杯,问道。


    林庚只得把求情的话咽了回去,小心道:“是说老爷续娶的话。”


    “我怎么不知道我要续娶了?”林海蹙眉。


    黛玉聪慧多思,若听了这话,怕是心里会难过。


    登时起身,就想去看看黛玉。


    林庚知道他的意思,又赶紧道:“姑娘院子里的几个都算忠心,不曾让这话透进姑娘的耳朵里,只是大爷,应该是知道的。”


    “老爷,大爷,姑娘都是颖悟绝伦的人儿,不管您有没有那个意思,还是应该同大爷,姑娘说开来,比避而不谈要好的多。”


    林海一边往外走,一边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是我疏忽了。”


    “老爷前头事忙,也是辛苦,大爷姑娘定能体贴您的。”


    林庚送林海到垂花门,就止步了。


    他回去也没闲着,吩咐了几个素日里跟着他的,去盯一盯那些管事。


    狗急了,总是得跳墙的。


    林海去了黛玉院子,只见里头静悄悄的,还挂着白灯笼,瞧着分外冷清。


    一个小丫鬟瞧见了,赶紧行礼:“老爷安!”


    她声音略大,里头的风轻闻声走了出来。


    行了礼又给林海打帘子。


    黛玉本在倚着看书,听了声儿面露欣喜,起来要迎。


    “爹爹。”


    林海自然不用她多礼,落座后先仔细瞧了瞧她。


    面色仍旧带着点病态,不过双目神色里的哀伤见少,有了些神采。


    “大夫来看过了?可怎么说?”


    “还是那个样子,换了个方子,只说再吃十日。”


    “我让人外出去打听了,如今江湖人才辈出,说不得就有江湖游医能有好方子。”


    黛玉笑道:“阿铎也这样说。”


    林海看她笑容,一时心里软塌了不少。


    林海没提下人的事,只说了些旁的。


    “你的夫子不巧,也是病了,如今还未好全,待好了,便会再来给你讲课,你若是闲了,同林铎一道先听着也可。”


    因着黛玉身子弱,时常要歇歇,且不同于林铎三岁进学,她是四岁半后,身子好些才请了夫子。


    故而如今林铎所学倒比她要多了许多。


    “爹爹让人送的书,我很喜欢,如今还未看完呢,等一等夫子也是没有什么的。”


    “且阿铎刚能静下心来,我若去了,他又该调皮了。”


    提及林铎,黛玉脸上笑容总更暖一些。


    林海瞧着有些吃味:“你莫要总惯着他,这小子就是那闹海的哪吒,天生…”


    “爹爹,我自己不得闹腾,便喜欢阿铎闹腾。”黛玉打断林海的话。


    她知道失礼,可实在不愿听那句,天生反骨。


    亦如,林铎听不得旁人说她的那句,天生不足。